“西北督抚们的绥靖乞和之事,朝廷原本已经极力隐瞒了,没曾想还是泄漏了消息,如今民间百姓们皆是议论纷纷,朝廷威望也是因此而受损,必须要尽快控制舆论才是!沈首辅,依老夫来看这件事并不能禀报于陛下,否则陛下必然会大动肝火,最好是由内阁批一张条子交由顺天府处理!”
文渊阁的正殿之内,周尚景皱着花白的眉头提议道。
听到周尚景的提议之后,李和、程远道两位阁老纷纷是点头赞同,唯有左兰山的表情略有迟疑。
身为“赵党”在内阁的代言人,左兰山自然要为“赵党”的利益考量,如今百姓们正因为流言的事情对朝廷暗怀不满,若是再让顺天府亲自出手强行控制舆论,就最是容易引起民怨,顺天府尹稍有处理不慎就会背黑锅。
而如今的顺天府尹霍正源却是“赵党”之人,左兰山自然是不希望这般吃力不讨好的差事落在顺天府手上,说不定就要连累霍正源丢掉顺天府尹的关键位置。
不过,左兰山终究是没有质疑周尚景的勇气,只是稍稍犹豫了一下之后,也就默认了。
自从赵俊臣离开京城之后,“赵党”也就陷入了群龙无首的局面,朝中各大党派自然是不会放过这样的好机会,这段时间对“赵党”的攻讦可谓是源源不绝,左兰山身为“赵党”的二号人物平日里为了应付这些事情就已是焦头烂额了。
最近这段时间,因为朝中百官纷纷质疑赵俊臣前几份捷报的真实性,“赵党”的处境也就愈加狼狈,而左兰山在内阁的时候也就愈加低调了,轻易不敢提出自己的意见,生怕会让人借题发挥。
另一边,首辅沈常茂则是表情略带麻木,点头道:“周阁老所说有理,就这么办吧!”
按理说,内阁首辅与寻常内阁辅臣的权势与影响力相差极大,因为众位内阁辅臣之中唯有内阁首辅拥有票拟之权,可以在公文与奏本之中加入自己的意见,但沈常茂发现自己成为了内阁首辅之后,整个内阁依然是周尚景说了算,他表面上是风光无限、手持票拟大权的内阁首辅,但实际上只是周尚景的代笔人罢了。
对于这般情况,沈常茂多次试图反抗过,但依然是毫无抵抗之力,时至今日早已经认命麻木了,也早就没有了成为内阁首辅的兴奋与得意。
沈常茂甚至觉得自己能够顺利成为内阁首辅,只是因为周尚景早就预料到这段时间庙堂里的风起云涌,所以就把他推到前台当一个替罪羊罢了。
另一边,见到沈常茂同意了自己的提议之后,又看到左兰山的迟疑不决,周尚景布满皱纹的眼角闪过了一丝轻藐,隐隐觉得有些无趣。
说根到底,庙堂里也只剩下德庆皇帝、赵俊臣、七皇子朱和坚等寥寥几人值得周尚景心中重视了,其余之人完全称不上是周尚景的对手。
但脸上依旧是一副和气模样,继续说道:“但有一件事情咱们内阁必须要表态了!那就是眼下这一场愈演愈烈的文祸!当初陛下因为郭汤的《鹤溏诗集》而严令厂卫调查各地读书人的反文反诗,那时候陛下正在气头上,咱们皆是不甘相劝,也觉得这件事并不会太过激烈……”
说到这里,周尚景叹息一声之后,似乎是心中充满了自责:“但老夫也没曾想,因为西北督抚们瞒着朝廷与蒙古人暗中乞和的事情,却是让这场文祸发生了变化,陛下震怒于东厂未能及时察觉到西北督抚的欺上瞒下之举,也就再次下旨清洗了东厂的高层太监,这样一来东厂在短短一年之间已经被整顿三次了,新上任的东厂太监自然是心中惶惶,急着要向陛下证明能力,东厂的办事效率竟是强了好几倍,调查反文反诗之际也是宁错不漏的作派,却是把这场文祸越搞越大,如今已经有不少地方上声誉卓著的大儒受了牵连,整个士林都是人心惶惶……读书人终究是咱们朝廷的根本,这场文祸绝不能长久持续下去!”
程远道连忙点头道:“是啊,老夫不少老友以及门人皆是受了牵连,这些日子每天都能收到关于此事的书信,或是求助或是抱怨,这件事情必须要设法扭转!”
这场文祸就要以清流们受创最重,程远道自然是积极支持周尚景的提议。
周尚景又是叹息一声,说道:“这段时间以来,民间的流言蜚语不断,百姓们轻易信了西北督抚们向蒙古人绥靖乞和的传言,说根到底也是因为这场文祸让朝廷伤了读书人的心,所以读书人不愿意为朝廷说话了……如今又是多事之秋,若是再任由这场文祸愈演愈烈的话,朝野必然生乱,所以老夫提议咱们内阁所有成员一同去向陛下请命,让陛下结束这场文祸,并且把审断各地读书人反诗反文案的事情交由三法司负责,各位认为如何?”
听到周尚景的这般提议,众位阁老纷纷点头表示赞同,毕竟这是关系到朝野稳定的大事,又有内阁所有人共同背书,也不必担心德庆皇帝会心中不喜,唯有沈常茂身为内阁首辅到时候必须要带头行事,不由稍稍犹豫了一下,但最终还是表态同意了。
与此同时,周尚景的眼角余光再次瞄向了左兰山。
但他看似昏花浑浊的老眼之中,所看到的人却并非是眼前的左兰山,而是左兰山身后的赵俊臣。
这场文祸从最初的出现到现在的愈演愈烈,处处都透着蹊跷。
先是前少傅郭汤因为赵俊臣大张旗鼓纳妾的事情当众弹劾赵俊臣,也就引来了赵俊臣的激烈打击报复,随后东厂就突然间发现了郭汤那本《鹤溏诗集》里的反文反诗;当德庆皇帝命令厂卫调查各地读书人的反文反诗之后,东厂原本动作并不算大,然后又是因为赵俊臣揭发了西北督抚的绥靖乞和之事让德庆皇帝再次出手清洗东厂,逼得东厂不得不立即拿出行动证明能力;而东厂的上层太监屡次遭到清洗之后,按理说继任者至少也应该适应一段时间才能办事才对,但实际上东厂的办事效率反而是提高了许多,就好似有人在暗中通风报信一般!
这所有的蹊跷之处,无不透着赵俊臣的身影。
周尚景敢肯定这一切即使不是赵俊臣的幕后主使,也必然有赵俊臣的推波助澜!
周尚景自然是知道赵俊臣想要趁机收获些什么,不过是借助这场文祸出手救下一批大儒,进入扭转自己在士林里的声誉罢了。
实际上,赵俊臣的这般计划成效很不错,周尚景发现赵俊臣的民间声誉确实是发生了显著变化了。
事实上,周尚景对于这一切洞若观火之余,自然也不会毫无动作。
发现了有利可图之后,周尚景很快也就顺水推舟了,他的所作所为与赵俊臣毫无区别,皆是趁着这场文祸收买天下读书人之心,通过情报网络收集各地读书人的反诗反文,然后再把这些反诗反文暗中交给东厂,最终再挑选一部分有才华有影响力的读书人暗中救下,以此来赢得这些读书人的感激与投靠。
这场文祸闹得如此之大,东厂急于证明自己的能力只能占一半因素,另一半因素就是周尚景与赵俊臣躲在暗中的推波助澜、浑水摸鱼了——而相较于赵俊臣本人,周尚景却是隐藏更深、耗力更少、获利更大!
在这场文祸之前,周尚景在读书人心中的印象也不算好,虽然不似赵俊臣一般狼藉,但也只能算是毁誉参半,但经过这场文祸之后,周尚景的声誉也同样有了显著扭转,已经成为许多读书人眼中的“国之柱石”、“再世寇准”了,若不是赵俊臣借助了西北战事的东风,恐怕还是周尚景的声誉改善效果更加明显。
只不过,周尚景毕竟是老成谋国之辈,他固然是利用这场文祸收获了许多利益,但眼看到这场文祸开始影响朝廷大局之后,就及时收手了,并且还打算率领内阁辅臣们一同终止这场文祸——这般公私分明的态度,往往是周尚景最为可怕之处。
而与此同时,想到这场文祸的幕后主使很有可能是远在陕甘三边的赵俊臣之后,周尚景对于赵俊臣的重视也就更深了一层。
想到赵俊臣之后,周尚景的眼睛微微一眯,又说道:“还有一件事情,赵俊臣关于小川河一战的捷报送到朝廷已经有两天时间了,朝廷应该尽快给出态度才对,百官们如此皆是议论纷纷,却也不是一件好事!”
见周尚景突然间谈及了赵俊臣的捷报,左兰山顿时是忍不住的弯腰低头,一副小心翼翼的模样。
这两天以来,百官们每次议论赵俊臣的捷报,最终就会发展为对“赵党”的攻讦与嘲讽,已是让左兰山有些杯弓蛇影了。
赵俊臣此前给予所有人的印象就是一个只善于理财争权的官员罢了,心计手段固然是不可小觑,但任谁也不相信赵俊臣会突然拥有领兵作战的本事——这般印象太过强烈,以至于所有人皆是无法扭转。
所以,哪怕是赵俊臣前些日子呈给德庆皇帝的密疏里暗示了他会在陕甘三边有大动作,态度之间颇是信心满满,却也依然是让人难以信服。
也难怪百官们会纷纷提出质疑,想想历史上那些文能主政、武能克敌的人物——不论是诸葛孔明、于谦、王重阳等等,皆是千古名臣,也皆是与赵俊臣完全不是一路人。
尤其是赵俊臣的几份捷报看着太过不可思议,偏偏又是语焉不详、缺乏佐证,也就让人更加怀疑了。
收到赵俊臣的捷报之后,所有官员的注意力皆是专注于讨论捷报的真假了,所以朝廷也是迟迟没有表态,既不敢随意否定捷报的真实性,也不敢只是因为几份语焉不详的捷报就大加封赏,生怕会闹出笑话。
此时,听到周尚景的提议之后,像是沈常茂、程远道等人皆是忍不住面现讥讽。
沈常茂更是转头向左兰山问道:“左阁老,你一向是赵俊臣关系最近,你来说说赵俊臣的几份捷报究竟是真是假?”
面对沈常茂的直接质问,左兰山的态度愈加谦卑谨慎,说道:“这个……本阁当然是希望捷报是真的,但依照惯例,自然是还要验证一番才对……等赵大人、梁阁老他们的后续奏疏送来,应该就可以确认了。”
事实上,这几天面对百官们的纷纷质疑,即使是“赵党”官员们也有些将信将疑了。
程远道冷笑道:“也就是说,即使是左阁老也不敢相信那几份捷报是真了?”
左兰山连忙说道:“本阁只是认为朝廷应该按照既往规矩办事罢了,不应该武断做出结论!”
见左兰山一副生怕别人抓住话柄的窝囊模样,沈常茂的表情满是不屑,又是一顿冷嘲热讽。
因为赵俊臣曾经想要吞并“沈党”的事情,让沈常茂对赵俊臣恨意最深,自然是不愿意相信对赵俊臣有利的消息,偏偏他还是一个性格固执之辈,所以这段时间以来“沈党”经常会利用这几份捷报来攻讦“赵党”。
这般情况落在周尚景的眼中,却是让周尚景对沈常茂愈加不屑了。
在周尚景看来,赵俊臣的几份捷报皆是语焉不详,明显是故意为之,就是为了转移沈常茂之流的注意力。
当“沈党”官员们利用这几份捷报对“赵党”大肆攻讦、冷嘲热讽之际,趁着“赵党”无法拿出捷报佐证的机会,看似是占了上风,但实际上毫无实际收益,只能占些口头便宜罢了。
因为“沈党”也无法确认这些捷报就是假的,即使是证明了这些捷报确实是谎报军功,那也只是赵俊臣的个人罪责,短时间内也无法牵连那些“赵党”官员。
若是“沈党”当真是想要搞垮“赵党”,就绝不应该把注意力放在这些捷报的真假上面,而是应该趁着赵俊臣不在京城的机会收集“赵党”的把柄罪证,借此来扳倒“赵党”几位干将、削弱“赵党”的根基与影响力。
可惜,包括沈常茂在内,所有沈党官员皆是被那几份看似破绽无数的捷报吸引了注意力,也沉溺于攻讦“赵党”之际大占上风的快感,却是完全忽略了这些情况。
“自沈常茂以下,这些‘沈党’官员这些日子以来积极寻找捷报里的诸般漏洞,趁机大肆攻讦‘赵党’,所有人都是信誓旦旦、信心满满,认为赵俊臣必定是谎报战功……但他们可曾想过,若是这些捷报皆是真的,他们这些日子的表态岂不是要让他们颜面扫地、声誉尽毁?”
周尚景暗思之际,见到沈常茂依旧是对左兰山讥讽不断,程远道也时不时参合几句,不由是暗暗摇头,就想要打断他们继续谈论正事。
而就在这个时候,通政使童桓快步进入了文渊阁的正殿,满是兴奋的大声禀报道:“启禀各位阁老,钦差大人赵俊臣率领大军于渭水南岸大胜蒙古联军、活捉了蒙古联军主帅巴根!历经渭水、阶州、小川河三战,全歼了蒙古鞑子十万大军!斩获敌首近三万,俘虏一万三千余,缴获战马总计八千余匹,另有军资无数,且还活捉了蒙古联军主帅巴根!经此一战,蒙古各部元气大伤,亦是大涨我汉人志气,西北边疆今后十年无忧矣!”
随着童桓的话声落下,文渊阁内竟是陷入了片刻的沉默。
然后,李和忍不住发出了一声惊呼,下意识的向着周尚景看去;程远道满脸的目瞪口呆,就连手中兔毫掉落也毫无自觉;沈常茂的面色隐隐发白,就好似听到了边防溃败的消息;左兰山则是双眼放光、表情惊喜,悄然间已是抬头挺胸,此前的谨慎谦卑的态度更是一扫而空。
至于周尚景,似乎是早有猜测一般,却是不喜不忧,只是面现深思之色。
然后,周尚景突然老脸一笑,打破了文渊阁内的沉默,说道:“诸位,既然是这般大好消息,咱们就尽快去御书房呈禀于陛下吧……陛下他一定会高兴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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