军令传来时,离蘅正在喷吐真火。
火焰在海水之中翻腾,犹如一条黑色的破布。
当行军令响起时,离蘅猝不及防地将火焰重新收入体内,也因此被这一股真火冲得头晕脑胀,冲得他又有些神志不清起来。
凭着一口三百年磨练出来的狠戾,他没有掉队,并成功跟上了前进的军阵。
麻烦的是,在他追赶上军队时,回忆也追赶上了他。
厚重的海水、厚重的钢铁、厚重的军营。
周围的一切都是那么沉重。
离蘅忍不住猜测,是否是因为这段记忆太过沉重,以至于他这么晚才回忆起来。
他与他的伴侣跪在军营那坚硬的地面上,双双化作龙形,只因为他们面前的,是鱼化龙一族世代侍奉追随的真龙,是龙渊未来的储君。
然而,此刻的储君却神色黯淡,身上曾经熠熠生辉的青色龙鳞也仿佛被夺去了光彩一般。
离蘅与伴侣不敢言语,甚至于不敢喘息。
储君的龙威依旧,哪怕此时正值战事胶着,哪怕对方此时已然心力交瘁,这份威严也丝毫不减。
储君抬起头来,似是下定了决心,开口却让离蘅与伴侣如遭雷劈:
“二位,想必你们已经知道了,吾已败于父亲之手。”
离蘅瞪圆了眼睛,不敢抬头,他的伴侣却先一步昂起头颅,震惊失言:
“怎么会!咱们的三军尚未败北!南海也依旧在我们掌握之中?!大殿下何出此言?”
离蘅没有开口,但他和他的伴侣是一个想法。
南海战场虽然因为腹背受敌而有些焦灼,可战局并非到了不可挽回的局面,他们以一敌二,同时对抗龙渊与异族,哪怕是打消耗战,都可以撑上至少五年。
甚至他前些日子还想到了一个新的战阵,若是真能用上,说不定还能......
“是吗?我且问你,我们为什么要打这一仗?”
殿下的声线突然柔和起来,就像她当初教授鱼化龙一族的幼龙那般。
耐心温和、循循善诱。
于是他与伴侣对视一眼,然后离蘅率先开口道:
“是因为......异族进犯,我等为保龙族威严,才......”
殿下摇摇头,用温柔且掷地有声的话语反驳道:
“如果真是如此,为何我们一不将异族斩尽杀绝,二不将其远远驱逐,反而任由他们休养生息,不断壮大势力,我们甚至还对那些允许他们与龙族互通有无?”
然后,他的伴侣抬起头,目光炯炯有神:
“是因为龙渊之内,五大真龙族都对殿下所推行的万类皆同之策不满,而陛下亦忌惮殿下,我们在龙渊毫无立锥之地,才远战南海,以发展自身势力,有朝一日,得以反攻龙渊。”
这一次,殿下沉默了,但也只沉默了那么一会儿,然后她还是缓慢地,坚定地摇了摇头:
“不。”
“或许一开始,我有过那样的想法,但现在,早就没有了。”
说完,大殿下转过头,穿过营帐那狭窄的窗口,望向外面,望向深蓝色的海。
然后,她突然转过头,肃容说道:
“不,这场仗,不是因为异族而起,也不是因为龙渊而起,我无法向你们言明真正的敌人是谁,因为对方与我们差距实在太大,大到云泥之别都不足以形容。”
离蘅和他的伴侣对视一眼,彼此都从对方眼睛里看到了惊讶与不解。
究竟是什么样的敌人,连龙族都无法相匹敌?
“此战,我已败。”
殿下沉重地开口道,眉眼低垂,身躯也微微地蜷缩起来。
但她很快又抬起眼睛,目光中闪烁着明亮而夺目的光彩。
“但我是龙,而这天地间,无人能打断龙的脊梁。”
说着,殿下龙尾一卷,一支精巧的箭便从她背后取出,被水流托着送到了离蘅他们面前。
“此物便是我留下来的,最后的火种,如今,我只能托付给你们了,将它送回龙渊,送回我的故居,若是你们真的做到了,我哪怕结草衔环也不足以为报。”
离蘅愣了一下,然后,他和伴侣就同时惊叫出声。
因为大殿下在向他们行礼下跪。
“请受我一拜。”
大殿下盘起身躯,向他们低下头颅,龙鬃柔顺地贴合在她的身上。
突然受了这么一拜,不论是离蘅还是他的伴侣都慌的不行。
他的伴侣急忙屈身叩拜,急切说道:
“殿下!您折煞微臣了!只要您一声令下,整个鱼化龙一族皆会为您赴汤蹈火!”
离蘅有些惊讶地看着对方。
他也尊敬殿下,也心甘情愿为殿下牺牲性命,但他不会说出牺牲一族性命。
然后,离蘅就为自己的自私而感到深深的愧疚。
可之后,他就听见大殿下对他们说的话:
“我不需要你们的赴汤蹈火。”
离蘅意识到,这是大殿下最后对他们说的话:
“我要你们活下去。”
记忆渐渐远离,渐渐沉默。
只有他和他的伴侣还在。
于是离蘅转头,看向他身侧沉默的那条鱼化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