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将头偏离,划向身侧欧阳随:“二公子以为这些暴民该如何处置”
“杀掉!”冷冰冰的字和冷冰冰的目光如同冰尖锥心:“一个不留!”
“好,很好!”我后退一步,几乎就要被绝望击垮,再看二人争权夺利的狼狈模样,一时心头酸痛,无言可表:“欧阳亭侯之子欧阳随,罔顾税法,层层剥削,致使民怨,于光化日之下草菅数条人命,强抢税外之粮!其恶行残忍强暴,流寇不如!侠有杀人偿命之言,民有恶有恶报之语,今依军法处置,罪当棍刑受死!来人!”
霎时,两军早就绷紧的身子,此时齐齐剑矛相向
“你要杀我?!”欧阳随缓缓直起一直施礼的身子,僵硬且愤怒的看向我
“师姐”张苍眼见眼前情景,上前低声劝道:“不可啊!”
我咽下一口唾液,不做停留:“念,其军功卓越,死罪可免,即刻卸其兵权,收押内庭,于欧阳缓暂领将军之职,安抚百姓,平定暴动后,押解国都交由亭侯亲自处置”
“喏”身后楚军齐齐应声
“谁敢动我”欧阳随一声暴吼:“本将军为国尽忠,胜仗无数,难道还不能杀他区区几个贱民?!我乃堂堂亭侯之子,身份何等尊贵,我手中军权,亦是亭侯军权!你削权就削权,凭什么”
“大胆欧阳随!你是要造反么!吴越乃楚国之地,而公主乃大楚未冕之王,自然有权收归兵权”张苍挥袍而指,一步向前
“哈哈哈哈……还大楚之王!大楚的王又如何,还不是要向我父亲伸手借兵”
我冷冷望向站在一旁的欧阳缓:“大公子还等什么,还不带兵将多收的粮食全部送回百姓手中?难道真等民心尽失才好?”
欧阳缓这才恍然大悟,趁机挥兵而去,留下欧阳随与身后一众手无缚鸡之力的谋士而已。
……
虽然事发突然,但民众收到退回的粮食后,也就晏旗息鼔,纷纷散去。仅剩为首之人也以下狱,等待处置。事情到此算是告一段落。而舒城战事吃紧,我也就加急准备回程,此时,一直假冒抗儿的少年,却突然跪到我面前
“求主君”他迟疑了一下,终究扣下头去:“赦免闹事之人”
“赦免?”我看向殿下瘦瘦弱弱的男孩,一时颇为好奇:“为何”
“因……因为,他们也是生活所迫被逼无耐”
“了解”我微微点点头,走下案台,将他扶起身:“此事百姓乃被逼而反本君是知晓的,余家可怜,百姓也可怜。只是余粮已经放还,欧阳随亦以关押,而聚众闹事之人也理应接受国法,流放斩首,以儆效尤。”
“不,不是的,我……我……”他倔强的脸憋的通红,却不知要如何与我辩个明白
“好了,回去歇着吧,我们明日便要启程了”我松开他的手,对侍从轻轻示意。
谁料少年突然擒住我的手,拉着我就走:“我……我带主君去个地方”
“嗳,去何处啊”
“主君去了便知”他不由分,一路拉着我跑,转眼出入几条巷,落脚在一处破败的土房前,隔着低矮的房檐望进里面,不大的庭院里摆着几个陶制罐罐,和几个磨的光滑的农具。一位满身补丁的老妇用她那干枯的手洗好菜叶,转身入了一片漆黑的上屋。
“我五岁那年,下大旱,又遇蝗虫之灾,百姓颗粒无收,国家却还为了对抗外敌,拼命征兵征粮。秋日我们尚可啃食草树,可一到冬日,连树都秃了,实在是没有可食之物,家中哥哥便应召入伍自求生路,长姐也以为家里换几斗米渡过难关而变卖为奴。可即便如此,也不可能撑过漫长冬日。眼见咿呀学语的弟弟饿得啃食冰冻,襁褓中的妹妹奄奄一息,万般无奈之下,父亲决定易子而食”
“易子而食?”
“是的,过活不下去的人家交换孩子”他抬起清亮至极的眼睛看向我,慢慢出口:“烹食”
我粟然一颤,身体不由后退,竟觉得眼前男孩陌生至极
他缓缓别过头,看向又在院中忙碌的妇人:“我就是被他们交换,可最终,他们没有杀我。主君瞧”他微微扬了扬脖颈:“即便知晓她的夫君即将要被问斩,她都没有心思哭,因为她手上有忙不完的活计,补不完的窟窿,耕不完的农田,转不完的石磨。稍一停下,便要等待饿死,或者冻死”
他冷静而漠然的完这一切,抬脚而起,我不由自主的跟上他的脚步,穿过低矮不齐的陋巷,来到田园深处,微有秋意的狂风飞舞,他却勇敢伸着头,迎立向前:“之后,我便一直乞讨过活,后来,秦国破楚,再后来,欧阳家族反叛至此,乞讨的生活都不能够了,我便逃离了这里,这才在途中遇见主君招兵”
“如此艰难的生活你都过得来,为何欧阳家族一来,你便要逃呢”
他向前有了几步,指着田间劳作的人们道:“主君以为,他们如今是在为自己劳作么?不,他们是为欧阳家,到了冬日,他们照旧要躲在四面透风的屋里烹食他人子女”
我一愣,抬眼望向眼前看似生机勃勃的一切:“你是,全部都被欧阳家盘剥一空?”
“桐舒二城是欧阳家族反叛后的第一落脚地,因此受欧阳盘剥以久,赋税便没有尽头没有季度交纳,徭役更是想抓人便抓人,逼得许多大户和壮年不堪忍受,因此卷着家财妻儿奔逃。留下的大多是连逃跑都没有可能的人苦守”
如今四处征战,烽火连,但凡还有一点生路,百姓都不至于举家逃离生身之地,而当初我一路往南,途中所见举家冒雨奔离一路往北的行人,今日才让我得知缘由!甚至是携亲投敌的商人,亦不知在此受了何等压迫,才不得已出此下策。我终于也不必再疑惑,那丰盈的侯府,吃不完的军粮,究竟来自何处!我抬起头,望见田埂间一片片绿油油的新苗,而弯腰插苗的农人眼里却没有半点欢喜,因为他们知道,即便田地广阔,绿野肥沃,那都不属于他分毫!即便他们拼命劳作,永不停歇,也不知明日养活妻儿的粮食该从哪里讨得。
衣着华贵的人似乎永远不该出现在这种田间地头,他们胆怯又挡不住好奇的远远围观,我稍一迈步,打算靠近他们,衣不蔽体的孩子在蓬头垢面妇人拖拽下卑微让路,茫然呆滞的面孔里多了一份警惕和害怕……
我已经想象不出他们对自己祖国到底有多失望,也在这一刻彻底迷茫,父兄和负刍的凄惨死亡,又到底是为了什么?!他们争夺的、奉献的,难道就是这样的国?这样的民?这样的侯?
“师姐,师姐”张苍带着一队人马来到身边,吵碎深思:“师姐,信使来报,韩青与蒙恬大军于城外护城河对峙,大战即来,还请师姐回城坐镇”
“这么快?”我彻底醒神:“立刻收拾一下,即刻启程”
“已经准备就绪。只等阿姐上路”
“好”我应下来,回头看了一眼少年,对身边侍从道:“将那帮带头起事的人放了吧”
“放了?”阿苍上前一步,皱紧眉头:“如此只怕太过纵容民众违法抗法”
“法外无乎人情么”
“喏”侍从随之领命而去。少年亦对我施礼相谢:“多谢主君”
“既然桐城之事以经了结,罪犯皆可释放,是否也将欧阳随解禁?”阿苍上前一步询问,见我没有话,又问道:“还是现在就要欧阳缓将其弟押送亭侯府?”
“你以为如何”我低头询问身侧少年
“主君已经书信欧阳子昂,却至今没有收到他的遣返令。若没有遣返令,想他欧阳随也不会服气”身侧少年道
“看来这个欧阳子昂,心思颇重”阿苍点点头,随即又补充道:“不如先不管他,如今正值大战,欧阳缓留守在此,或许关键时刻还可以支援一二,至于欧阳随,心看护便是了”
“不!欧阳随临阵杀降,当按律而刑”
“这……”阿苍面露难色:“当此大战,欧阳军队与我们至关重要,此时若杀欧阳随,岂不是自断联盟!”
“没错”我直直望向一脸焦灼的阿苍:“我就是灭掉欧阳家族”
“那……那欧阳随是要战后处决,还是……”
“我走之后,你即刻行刑!你放心,到时欧阳缓绝不会伤你”
“这……张苍明白了”
“还有,我走之后,师弟将这边余事心处理,日后税收徭役,万不能再轻易交托他人!眼下我们军资匮乏,将士日夜征战,总不能食不果腹,衣不蔽体!而征收军粮,必然要向百姓纳取获得,这无异于使得遭受战乱的百姓雪上加霜。如此两违之事非心性坚韧,能谋善言者不能成之,此事亦非你张苍不能成事!你要左右兼顾,平衡两端。”
“苍,定不辱使命”
“好”我拍了拍他的肩头,携少年疾步而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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