程吏走的那天,刚好是惊蛰。
天气回暖,春雷始鸣,惊醒于蛰伏在地下的花草鱼虫。
万物复苏的伊始,程吏走的悄无声息,身边只姜辞一人。
完整的身体并没有保存下来,所以愣是连一个念想都没有留给姜辞。
肉体消亡的瞬间,姜辞是慌乱的,那种伴随着惊蛰,蛰伏于心的恐慌感,漫天席地的朝他潮涌而来,他却什么也抓不住。
一切归于平静之后,只剩一张空荡荡的轮椅。
犹如一枕黄粱,大梦一场,伸出手什么也没有抓到,程吏这个人,当真什么都没有给他留下。
鳏寡孤独,姜辞似乎一眼就看到了自己往后的宿命。
其实那天早上,程吏似乎自己也有预感。
所以暝昏还未散尽,程吏便艰难的敲开了姜辞的门。
“推我出去,咱们逛一会。”他笑到,眉眼不添惺忪,话语也清晰,没有厚重的尾音。
凌晨时分,能做到这样,姜辞想,他大概是一夜未眠。彻夜的清醒。
姜辞推着他,走过裹着雾气的凌晨,两个人闲聊着,也似乎一并着,一幕幕的走过从前的种种,走到最初相识的情景。
两个人关于初次相遇这件事,一直不能统一口径,存有出入。
姜辞笃定,他们是在早几十年前便遇见过,他递给他一颗酸梅糖,他记住了他一辈子。
姜辞性子向来温吞又稳妥,不争不抢温文尔雅,偏偏对于这件事,有着近乎执拗的态度。
程吏便也依着他了,“好好好,我谢谢你记着我,记了几十个春秋,也不枉我来人间一趟了。”
他这样敷衍,话语间却又着实是添了几分真心的。虚虚实实,影影绰绰,犹如雾里看花,水中捞月。
也好,姜辞也已经过了非要弄清什么的年纪了,便也不甚在乎他的敷衍与塞责。
“你这个人,对我就没有心,从前没有,现在也没有。”姜辞只能这样抱怨他一句。
程吏哑然失笑,也不能反驳什么。毕竟,他们都清楚,两人之间能到如今都保持着这种不逾矩又不生分的朋友关系,也全凭姜辞的一己之力。
一个进退有度,一个虚怀若谷。
倘若有任何一个人不配合,他们也不能走到现在。
大抵是人的年岁越长,计较的东西也会越来越少,得过且过,聊以卒岁,便成了人生的信条。
也不能说这是什么不好的信条,毕竟于姜辞和程吏而言,这种人生态度,更为轻松一点。
程吏是个聪明的人,姜辞从前不明白的道理,他一早就了然于心,也似有若无的提醒过姜辞,只是那人执拗,一个人跑出去,临阵脱逃整整数月才理清这件事,后来又跑了回来,两人都不提起,但也心照不宣。
同样的道理,有些事情姜辞明白了,程吏却始终不明白。不同于程吏的处世态度,姜辞往往会配合着程吏,从不提醒,只甘之如饴的配合着,等到某一天那人忽然悟透了,他只是淡然一笑,觉得心里温暖罢了。
这大概就是恃宠而骄与如履薄冰的区别。
人生面临的更多境况往往是,有些事情别人看不出分毫,而自己却骗不了自己。
关于程吏,姜辞往往骗不过自己。
可姜辞也懒得再去剖析什么,剖来剖去,剖出内心一大把一大把的空白,轻轻叹息一声,都有空旷的回音。
远不如他静静的陪在程吏身边,来的舒服一些。得饶人处且饶人,如此这样,放过了程吏也放过了自己。
不知不觉,走出了半生。
姜辞眨了眨眼,从思绪里抽身。
彼时天色依旧微青,姜辞推着程吏,走过凌晨的街道,走过人迹寥寥的马路,衣袂夹裹着冷清,渐渐流失着心里的温度。
过不了多久,这里就会出现熙熙攘攘的人群,他们会打着哈欠,眉眼疲态的与他们擦肩而过。
他们都一样,是偌大世界微如蝼蚁的存在。
程吏清了清嗓子,忽然有了许多的感概,他说:“我从前从来没有羡慕过人间,人类嘛,一生不过寥寥数百年,沉浮来去,大多苦涩一生。”
“临了了,染着一身病,或藏着一身的秘密终结于世。”
“于是,少不更事时,我时常觉得他们不值当。”
“看着旁人哭的悲戚,我的心里也生不出几分怜悯。”
“那现在呢?”姜辞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