晚云很快湮没余晖,新月高悬在东边天穹。芳菲坊再次客满,丝竹婉转,唱声悠扬,庆班中人各司其职,认认真真演着戏中喜怒哀乐、生离死别。前厅灯烛辉煌,后园夜色朦胧,杨兰陵独自提红灯走在园径上,树枝阴翳丛丛不时掠过她凝重的面庞,一向淡定从容的十三娘子此刻心如千斤重。前面闪出东院月儿门,依稀可闻屋内庆三娘的笑语声,想来正在兴头上。杨兰陵眸色沉暗几分,毅然跨进院落,登堂入室转过围屏,便见方娘姨霍兰玉正不知说些什么,连旁边小嬛也笑吟吟的。
“十三,你来做什么?”庆三娘见她进来稍敛了敛笑意,故作持重地问,杨兰陵并不看霍兰玉,福身见礼道:
“兰陵此番前来,特为一事与妈妈商议。”
庆三娘见她难得恭敬,不知什么要紧事,遂摆手道:“什么事,说罢。”
杨兰陵缓缓呼出一口气,稳住心神,直视庆三娘眼眸,开口道:“当年妈妈买下我,也算活我一家人,为此兰陵深谢。想我七岁入坊,十四接客,十五成名,到如今十七岁,整整十年,虽不敢自夸,但确也将芳菲坊从默默无闻一力扶持到如今名扬清心街。现今庆班已成,兰凤初立名,更有玉娘子精才绝艳,也是我隐退的时候了。还请妈妈签我一份赎身契,好聚好散罢。”
此言一出,满屋霎时陷入一片死寂,庆三娘先是惊愕,瞪着杨兰陵看了半刻,愤然起身道:“你乱说些什么!赎身?想都别想!”
两旁小嬛吓得一抖,霍兰玉飞快按住庆三娘,柔声道:“姨母,您先莫动怒,陵先生意欲赎身必有她的道理,何不听先生把话说完,姨母再做定论?”
庆三娘强捺住心内急怒,坐回榻上冷冷道:“你今年十七岁,正是大好年纪,恰好来了兰玉,你二人相互扶持,定会风光无限,无人能及!今日事我就当你没说过,回去用心应对鹊桥宴才是正经!”
“妈妈,您是不知我性子么?”杨兰陵平静道,“我今日跟您提赎身事,便是决心已定,妈妈何苦费心留我?还不如让我早些离坊,也好把魁首位让给其他姐妹啊。”
庆三娘看着她眼底的冷意,心中慌乱陡增。她自是清楚杨兰陵脾性,年少时便豁得出去以死相逼,如今历经千百世态,还有什么做不出?但想到坊里若没了陵先生这块金字招牌,将会流失多少恩客?她断不能就此同意。
霍兰玉在旁一来二去全看在眼里,这时上前先是好言劝说杨兰陵,见她咬定赎身不放,遂转向庆三娘无奈地低语道:“姨母,我看陵先生去意已决,若强使她留下来,只怕也无心待客,不然……您就放手罢?她到底为芳菲坊耗费心血良多,您若答应了,也能落个好聚好散的大度名声……我听说陵先生早前曾因不愿接客以死相抗,姨母细想,如今若一味强留,闹到日后撕破脸,传扬出去,坊外众客同情的是谁?指责的又是谁?”
一席话听得庆三娘心头一震,眼里流露出几许犹疑。霍兰玉不着痕迹地扫了杨兰陵一眼,趁势又与庆三娘咬耳道:“姨母若逼急了陵先生,当真闹大,世人总爱先入为主,必会认为姨母贪欲熏心,到时候陵先生人在心离,众客相弃,只怕芳菲坊在清心街的地位要一落千丈了。”
庆三娘双唇紧绷,抬眸盯住杨兰陵,手指轻轻摩挲着丝帕,忖度再三,半晌道:“十三,你今非昔比,若要赎身,身价必也得依着头牌身份来定。不过往年名伎里,还没一个能达到你如今声名,这价钱么……只怕要从新另立。”
杨兰陵眸色微不可见地晃过一丝亮光,面上平静依旧,颔首道:“这是自然。我已探问清楚,旧年头牌名姬身价最高者达五百两,那一位当年是二十岁,曾得一年魁首;兰陵今年十七,两届魁首,身价加两成,六百两,妈妈不算亏。”说着便将钱匣取出,小嬛忙接过奉上案桌,庆三娘揭开点了点,俱是整额银票,共六百五十两,便听杨兰陵又道:“这五十两,权当是兰陵谢妈妈早年间照拂了。”
庆三娘只拿着银票又清点了遍,反手扔回匣中,下颔一扬半笑不笑道:“姑娘筹备得倒是齐全。还多出这五十两,搏一个不负恩义的贤名儿。只是姑娘,我好歹养你十年,何时不曾好生供养,请名师、办华装,姑娘就想拿五十两打发我?”
杨兰陵眉心微蹙,淡声道:“那依着妈妈,当如何?”
“既然姑娘提出谢恩,那我就来给姑娘好生算一笔账。”庆三娘轻轻点着桌面,“当年我花了二十两买你,迄今十年,连本金带利息,怎么着也有百两。姑娘口口声声十四岁接客,十四之前那七年,可都是我好生供养着你罢?当时坊里何等艰难,我照旧好吃好穿伺候着,请人指教,到后来又请了溱先生,花销更大。更有这些年来你头面衣裳,哪有半分怠慢?这所有算下来,只值你那五十两么?你是当我没见过银子,拿那点东西寒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