宇文逸借口服药怀着一股郁结出宫后,却发现自己除了回府无处可去。他回到向来冷清的庆王府,意兴阑珊地往南园走。自幼伴在他身边的嬷嬷寒竹闻得世子回府早已迎出来,跟在身旁殷殷问道:
“世子怎的这么早就回来了?也没在宫中用午膳?……可见到淮王殿下了?”
“见到了。”宇文逸一如平日疏懒道,“阖宫上下对他喜爱得紧,我何苦留在那讨没趣。”
寒竹脚下微滞,宇文逸自顾散漫前行,背影越发显得单薄。寒竹心内狠狠一痛,紧走几步慈声又道:“世子,您这说的哪里话。淮王殿下初来乍到太后自然一时喜欢,您可是太后娘娘亲自照看长大的,太后娘娘怎么可能冷落了您呢?……”
宇文逸一语不发,直到梅苑门口才止住步子,回头似笑非笑睨着寒竹道:“嬷嬷这话差了。太后疼谁、偏宠谁,那是太后的心思,我可犯不上为这个患得患失。嬷嬷若没有别的事就自去歇着罢,我单独呆一会儿。”
寒竹哑口,眼巴巴看着世子进了梅苑合拢苑门,徒留她空对寂寞门庭不知所措。
宇文逸一进梅苑眸子便宁和沉静下来。苑中梅花已凋零大半,枝头新绿间生,树下被落花覆盖。他轻轻踏过黯淡了嫣红的花瓣,缓步踱上回廊,漠然看着熟悉的一草一木。
这是自己的出生所在,亦是母亲离世的园子。自小到大,他早已从宫女内侍口中听了无数遍有关这院落的故事——年轻皇子异国公主一见钟情,婚后情深意笃,孰料乐极生悲,公主新婚不过一年便因产后不治血溃而亡,皇子痴情永不再娶远走边关——好一出情深不寿的悲情戏码啊!那自己又算什么?自然是害得父母天人永隔的罪魁祸首了。
踏进轩堂门,屋内一如他离府时摆设,可见下人严格遵守府规,没有进来收拾。他脸上流露出几分满意,极好,他宁肯凡事亲历亲为不要人伺候,也不愿看那些人眼里若有似无的追忆和同情。
竹帘低垂遮挡住外面明媚春光,室内一片幽暗沉寂。他慢条斯理地取出香盒点燃安神香,转身躺在内室床上,盯着水墨点竹叶的幔帐出神。
十五岁那年刚从宫里搬回王府时,寒竹嬷嬷在他面前无意间伤怀道:“这梅苑是王妃生前最爱的地方,世子便是出生在这里……奴婢还记得世子降生那会儿,娘娘已精力殆尽,却还是硬撑着抱过你来看,眼里尽是满满的欢喜和疼爱……只可惜没过几天就……”
母亲是喜欢我的吗?临去前她必会心有不忍撇下我罢?宇文逸眼底露出一抹凄惶。眼前水墨床帐黑白双色,好似祭拜的灵堂陈设,肃穆沉重,毫无生气,看得久了便觉刺目。他偏转头在怀里摸了半天掏出一枚荷包,往床榻上一抖,半枚玉玦无声掉落。犹记得将这玉玦交给他时寒竹嬷嬷的盈盈泪目和巍巍颤声:
“……这可是王妃极珍惜的,奈何娘娘生产那日不慎跌碎,一半随着娘娘下葬,另一半留给了世子。世子万务妥善保存,这是娘娘在世上唯一的遗物了。”
宇文逸拈起玉玦目不转睛看着那上面已刻印在心头的纹路,只觉喉头如哽,无限悲凉。多可笑啊,独身一人活了十九年,只能对着半枚玉玦抒发思念,在心中勾画那个自己没有任何记忆的亡母。
他一直说不清自己对母亲怀着何等感情,有时恨她生下自己却撒手而去,有时却难自抑地想象若母亲还在,自己也会跟寻常孩子一样在母亲疼爱下长大,母慈子孝。
他又想起那位淮王殿下,一看便知是在父母关爱中无忧无虑长起来的,眉眼间尽是自己从未有过的洒脱不羁。他恍惚冒出一个念头:父王心目中合格的世子应该就是这样罢……昭昭如春日,无畏赤诚,而非自己这般病弱不堪,一年四季药不离口。
他猛觉喉头一阵刺痒,禁不住蜷起身子闷声咳嗽起来,额头渐渐沉重,不觉昏昏睡去。
他一觉睡到日暮才懵然醒转,香片早已燃尽,书案前斑驳落着晚阳辉光。他撑着发软双腿下地,略微整饬一番仪容,背着手推门而出,来到苑外果见寒竹候在廊上,神色是一如往日的紧张,好像自己随时都会不堪病体跟母亲似的年少夭亡。他唇边浮起淡淡讽笑,故意重重咳嗽几声,寒竹急走到他跟前忧心忡忡道:
“世子您怎么样?怎么还是咳嗽不止?老奴去请玉大人来看看罢,可不好耽搁了啊……”
“嬷嬷委实大惊小怪,春日天气难测,冷冷热热不定,咳几声正常得很,何必兴师动众请太医。”他悠哉游哉抖着袖袂,沿回廊上了湖边栈桥,见寒竹紧随其后,继续道:
“况且我身子这般乃先天羸弱所致,就算扁鹊华佗再世也挽救不得,遑论太医院的太医——再说了,母妃不就是因为太医无能才薨逝的么?我是不敢再劳动那些大人们的,倘若连我也不治,传出去母子尽折在太医院门下,没的让人取笑。”
他故意说着刻薄的话,专为看寒竹一言难尽徒留伤痛的表情,也让自己本就淡漠的心再冷上几分,似乎由此能生出一种异样快感,他于是心甘情愿伤着他人,也伤着自己。
转瞬他眸色一变,回过头来看着寒竹笑嘻嘻道:“嬷嬷,我要去看六王叔,晚膳顺便就在王叔府上用了,府里不必预备,您也早些歇息罢。”
寒竹无奈摇头,连连安慰自己世子自幼少关爱,言辞戳心些也无妨,遂慈笑应承着,又连声叮嘱一二殷勤送他出府。
宇文逸这晚同和王谈论乐理各抒己见,很是尽了一番兴,盘桓到二更才依依拜辞。许是睡得晚了,抑或是精神消损太过,次日起身后他越发懒怠动弹,原本跟和王约好携琴登门切磋琴艺也没了兴致,便打发个侍卫去道声抱歉,自己独坐梅苑观景亭里焚香抚琴。
他开始修习琴道是六岁那年,当时他已经跟着几名皇室宗亲在学府上了两三个月的课,却不过每天混日子。太傅虑及他体弱,从不查验他课业,他自己也嫌书本内容无趣,别的孩子默写文章临帖,他就歪在案上打盹。
一日,他正趴在那恹恹的,忽听耳边一人轻笑道:
“听课乏味啊?若觉无趣,跟王叔出宫听曲子可好?”
他二话不说便随这位小王叔出宫去了一处坊苑。待抚琴的妇人一曲终了,他离座走到案前有样学样地拨弄揉按,小王叔看着他玩尽了兴,一欠身笑吟吟问:“逸儿,想学琴么?”他当时只觉有趣便点了点头,却未想到此后十三年日日相伴抒发郁结的正是琴道。
观景亭下,风卷残瓣飘零,墙外随风飘进片片杨花,轻盈似雪。银兽香炉的口鼻中袅袅飘着轻烟,琴声悠长,徘徊在一方寂静庭院。
忽闻脚步声起,宇文逸抬头看去,见寒竹沿回廊急匆匆转出,施礼禀道:“世子,府外淮郡王到访,世子可要见一面么?”
“……淮郡王?”宇文逸怔了怔没有作答,寒竹觑着他眼底犹豫神色,恭谨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