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个庞大的单体真菌颠覆了裘子铭对“生命”的认知。最开始,他以为可能也就是一条河加一个主体的样子,但真的到了主体这边,推算出总面积后,他才意识到,自己的认知到底有多么幼稚。
光算面积就是这样……如果要算体积、质量的话……
他不敢想象,那该是怎样的数量级。他禁不住问,
“队长,我们要找到就是这玩意儿的原始孢子?你确定,现在还找得到它的原始孢子?”
这也超出了严罗的认知。老实说,从一开始,他就对这个委托很模糊,但也的确没有什么知根知底的办法。
话少的伍鲤突然开口,
“不知道你们注意到一件事没有。”
“怎么了?”严罗问。
伍鲤说,
“之前那场能加速时间的雨,是大面积淋到这个单体真菌延伸出去的真菌河的。但……我们沿途过来,却没能发现真菌河有一丝一毫的变化。按理来说,真菌也会有衰老表现……我不知道这意味着什么。”
裘子铭问,
“会不会是那点雨量,对这么大的真菌,效果很一般?”
伍鲤又说,
“可它存在于这个世界应该很久了,不止淋过一次雨吧。”
严罗开口,
“也许你们思考错了方向。那种雨能加速物质的时间……加速在淋雨范围内的一切变化。生命的成长也是一种连续性的变化。我们所看到这么庞大的真菌,可能就是加速时间的表现。”
“队长你的意思是……它能长到这么大,是因为它的时间被加速了。它的真实寿命,可能是一个我们难以想象的数字?”
“是的。不过,我也搞不清楚,为何它不会衰老死亡。真菌的生命——”
裘子铭忍不住说,
“以前我参加过一个国际论坛。在论坛上,有人提问,‘地球上最可能实现永生的生命是什么’。这个问题,其实不那么学术,限定词太少了,以至于讨论的范围很大,也就显得不严肃。大家以放松氛围积极轻松愉悦地讨论了这个问题,其中令我印象深刻的一个回答是,‘真菌’。真菌的生态实在是太过繁复,以至于显得杂乱,时至今日,我们都没法给真菌一个统一确切的界定。它们独特的生命形态、在生态圈里的地位……包罗万象。它们即是地球上最短暂的生命,又是最漫长的生命……当一个真菌,不再‘肩负’传播孢子的基因使命时,也许就一切皆有可能了。”
严罗问,
“你是说……我们面前的真菌,有可能就是……永生的。所以,不论那些雨加速了它多少时间,它都不会衰老……”
“嗯,甚至真的可能像队长你说的那样。这里的雨,反而是真菌的助力,让它们以相对更快的速度爆炸成长。”
“这种情况下……它的原始孢子,就是一切的开端。是能找到永生之谜的可能。”
裘子铭挠头笑了笑,
“那我就不知道了。虽然说了那么多,但我个人感觉还是很玄乎的,没有严格理论和实验论证,真不好说。也就只能止步于猜想了。不过,队长,我蛮好奇的,寻找这个真菌的原始孢子,跟铁云气候问题有什么关系吗?”
严罗无法回答这个问题,因为他也不知道。但他不能这样说,作为一个老家伙,他能并无多少喜悲地接受这个事实,但这些充满了希望的小年轻们不能。
“我暂时不能告诉你。”
“哦,这样啊,没问题。反正,我听队长你指挥就是了。”
严罗旋即看向庞大不见边界线的真菌山。这目的地是到了,但该怎么找到原始孢子呢?
正在纠结的时候,空气逐渐变得闷热潮湿起来。
裘子铭计算了一下,脸色顿时大变,
“不好,天上又要下雨了!”
有了先前的经历,这次反应迅速多了。严罗立马对方古说,
“方古,注意避雨!”
方古不知是在出神,还是装作没听到,闷着没说话。他眉头都快拧到一起了,眼中满是自责和难过。
严罗认真看着他,
“方古,你还在责怪我不去寻找李素吗?”
方古没说话。
严罗呼出口气,
“我得表扬你。你是个责任心很重的好孩子。李素失手,又下落不明,你觉得都是因为你……你想为她的遭遇负责。这份心很赤忱,很真挚。但我得告诉你,当你能力足够时,你的责任心可以随意地支撑你任何决定,哪怕是不理智的。而现实是……你没法在脑髓地狱这种环境里,找到完全没有信号标志的李素。倘若我们有充足的时间,一年、十年、哪怕是一百年,我都会陪你找下去。作为她的队长,没能照顾好她,是我最大的失职。可是,我们几乎是数着倒计时在这里做随时都可能意外死亡的事情。”
他的眼神有些浑浊,目光带着岁月的疲惫感,
“我们还有选择自由的权利吗?”
他明白的,男人的第一次成长,往往是对现实妥协,往往是与过去和解。
方古,这个在战斗中失去了一只眼睛的男人,无声地哭了起来,
“她才十六岁,才十六岁啊!我活了二十几年,有什么用,连该在她要触碰到我时,及时提醒都做不到,该克制情绪好好保护大家不被鲸鱼发现都做不到……她总对大家说对不起,给大家添麻烦了……可是,真正给大家添麻烦,害了大家的是我,是我啊!”
裘子铭不知道说些什么,颇没眼力见地感叹,
“长大真是令人向往,又令人恐惧啊。还好我的导师说我一辈子也不用长大,像小孩子读童话那样做研究就行了。”
但有时候,一个队伍里就需要一个没有眼力见的人。
方古破涕为笑,
“你这傻小子真是……”
他猛地吸了一下鼻涕。再怎么难过李素的事情,现在也必须要放到一边了。他打起精神,撑开矢量修正场,
“队长,放心吧,我不会再拖大家后腿了。”
严罗摇头,
“你没拖后腿。”
裘子铭乐呵呵地笑了起来,
“就是这样才对嘛,打起精神才能做好事。”
他们看向庞大的真菌山。天上的加速雨轰然倾泻而下……骇然巨物的阴云,肆意鲸吞大地。狂雨如密集的鼓点,为大地上的一切物质演绎成长、衰老与死亡。
看着这场雨,伍鲤的脑中闪过一个念头,
“永生之物,不羁于庸俗的洪流……永生不会被生命定义,即便经过千次万次消磨,都始终如一。我相信,唯有时间,会记录下它的一切……时间会记录下它的原始孢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