又注定是一场无眠之夜,白祈玉从床上起来,一边抽烟一边在玻璃窗内俯瞰这座城市的夜色——
天空确实很红。
一时间,他觉得呼吸困难,最后还是换上衣服,离开了房间撄。
…偿…
协会的论坛要持续三天三夜,今天是第一天。
中午他们散会去吃午餐,白祈玉看到有人出来,刚想上前打招呼,就听到两个医生用德语争吵的声音。
“我永远反对Euthanasia合法化!永远!”
“韦伯先生,您这是何必……早在二十多年前就有10个国家允许Euthanasia了,你这样是在做无谓的坚持!”
“无谓?!你们这是在借给他们刀杀人!就比如昨天中国来的那个女孩,她只是中度痴呆,以现在的医疗进步水平,完全有可能治愈,可是你们!”韦伯先生说得很愤怒,一张脸涨得通红,“你们非但没有采取积极的治疗,甚至批准她结束生命!你们不配做医生!”
“韦伯先生……”
两个人还在争吵,一旁大步冲过来的年轻男人就打断了,男人手里的黑伞被他扔到一边,一把扯住那个叫韦伯的医生,
“你刚才说什么?!”
韦伯整个人都快要被他提起来,愤怒也不免惊慌,“哪里来的疯子?!警察!警察在哪里!——”
白祈玉瞬间松开手,后退几步,抬手抚了抚眉心,“对不起,”他说的是流利的德语,“我只是想知道,你们说昨天来的中国女孩。”
……
有些事情,在发生的时候,人是会有预感的。如果说这几天做的噩梦是一种预感,那么当白祈玉听到他们谈的那个中国女孩、并且对她在心里产生一种强大的驱动时,这也是一种预感。
他预感那个女孩是她,结果就真的是她。
病房,当那片刺目的白色蓦然闯入他眼帘时,世界有刹那间的静止。
她正在熟睡。
两个年轻的瑞士护士尊敬的带他进门,声音很温柔,“您来了,她现在刚刚睡着。”
男人淡漠的点了点头,瞬时就看到了身前镜子上贴的一张照片,黑色的手工皮鞋原地停驻。
“这是她最后一张没记住的照片了,所以还没有取下来。”她们这样说。
白祈玉芳在裤腿边的拳头渐渐收紧,那张照片,是他有一次在做冬季海报时拍摄的。
乔旎旎虽然已经很沉默寡语,但每天必做的事情就是看照片和画画,虽然她在瑞士还没有几天,但那些护士几乎都已经认识了眼前这个男人。
英俊、高大,既有西方男士的狷介,也有东方男士的优雅,是全球女性都会欣赏的长相。
“白先生,那我们就不打扰了。她醒来看到您一定会很开心的。”护士温柔的笑着。
“谢谢。”
白祈玉点了一下头,手从口袋里拿出来,踱步到她床边。
他慢慢在她旁边坐了下来。
好久不见。
一种“近乡情更怯”的想法在他心头晕开,让他甚至不敢去触碰,生怕这么碰一下,她就会像在梦里那样烟消云散。
可她现在就这样静静的躺在这里。
安静,祥和,睡得似乎还有些香甜。黑色纤长浓密的睫毛很卷翘,鼻子既高又小,只是唇色过于苍白,
身体也很瘦。
白祈玉敛眉,终究还是忍不住把她的手握在了手里,
“乔旎旎…”
幸好还能见到你。
……
不知道是不是男人冰凉的指环硌到了她,病床上的女人睫毛抖了抖,随后手指轻轻颤动,看样子似乎是要醒过来,
白祈玉一下子把手收的更紧,
“旎旎?”
这一下,她彻底醒了。
乔旎旎一点一点把眼睛打开,黑色的瞳仁像上好的琉璃珠,只是此刻有些涣散,没有聚焦,
“旎旎,你醒了?”
“……”
她不说话,除却一脸的平静,目光轻轻落到被他紧紧握住的手上,
神情略有一丝疑惑。
白祈玉很快就发现她在看什么,可是握紧的手并没有松开,“旎旎,是我,”他的声音很紧绷,似乎在压抑着什么,哽声道,“对不起,我来晚了……”
她瘦了,手也变得干枯而苍白,他刚才也看到了她领子下劣迹斑斑的伤口,难以想象这些年她是怎么一步步撑过来的,
想到这里,他的喉咙里一阵干疼。
“你……”
她皱了皱眉,有些艰难的开口,
“你……你是……”
“你是……”
他是谁?
她竭力思索,想了好久也没想到她想要的答案,反而头变得越来越痛了起来。
“嘶……”
她倒吸一口凉气,表情看上去很痛苦。
白祈玉一下子慌了,立马站起来捧住她的脑袋,“别想了,不要再想了,对不起,是我刚才不该碰你的手……今天是我们第一次见面。”
今天是我们第一次见面。
说出这样的话,白祈玉此时此刻不知道心里是怎样一种心情,喉咙里的干疼在进一步的扩大,甚至连眼眶都有些发酸,
下一秒,他松开她,后退一步,伸出手,
“你好,我叫白祈玉。”
乔旎旎的头痛这才有些缓解,她脸上痛苦的表情慢慢消散了,取而代之的是一片疑惑,
她只觉得这张脸,很熟悉,好像要跟脑海里某个身影重合,也是她生命里不可或缺的组成部分,
可是她不记得了。
“白祈……玉?”
“是,白祈玉,”白祈玉看着她,唇角扯出一抹笑,
“初次见面,见到你…我很开心。”
听到这句,乔旎旎极浅极浅的绽放出一个笑,虽然她脸苍白的几乎和身后床单一个色调,但黑色的长发长长铺开,那抹笑就像他世界里最后一点色彩。
“我也是。”
………………
白祈玉找医生推迟了药物的注射时间。诊所原本已经和乔旎旎签订协议如期执行,但这个男人说会让她放弃协议,并且他也会全额赔偿违约金,他们终究也不能再左右什么。
关于能不能让她放弃这个选择,其实白祈玉自己心里也没有把握。但是只要他在一天,就绝不会让她做出这样的选择。
忘记是吗,大不了她了他忘多少次,他就重新让她认识自己多少次。
反正他也曾忘了她二十多年,用剩下一辈子来偿还,正和他心意。
……
中午,
侍者推着餐车进屋,上面有最简单的粥品面蒸,
白祈玉很快让侍者出去,亲手把粥接过来。
乔旎旎在他的搀扶下靠床而坐,黑色的眸子有些不解,“你要……干什么?”
“我来帮你。”
“不用了吧……”
就算再迟钝,她也知道这是她第一次见面的男人,总不能第一次见面就让他喂自己吃东西,
“没关系,我是你的新看护,以后我要做的远远不止这些。”男人端着小碗坐过来,脸上的笑容很柔和,在一片阳光下梦幻而不真实。
啊,原来是看护啊。
“你是看护啊。”
“嗯。”
“你是从中国来的吗?”
“是,我家在北京。”
北京。
似乎是很熟悉的地方呢。
“我家也在那里,我叫乔旎旎,你好。”这一次,她更正式的向他打招呼。
“你好,”白祈玉淡淡而笑,一个勺子递到她唇边,“不烫了,喝吧。”
喂食的过程安静而缓慢,乔旎旎垂着眸子,一口一口很仔细的吞咽着。
白祈玉的动作也很慢,仿佛有着用不完的耐心,一碗粥快喝了二十分钟。
医生说乔旎旎现在的状况,只有吃流食最安全,所以她喝完粥,又喝了一点果汁,其他什么也没有吃,又重新朝床上靠了回去。
不得不说,这家诊所的地段真的很好,每个房间的大床,都正对着阳台门。大门洞开,外面就是草坪和雪山,一阵风吹来,白色的窗帘随风起舞。
乔旎旎坐在床上看了一会窗外,然后从枕头旁边拿起她的洋娃娃。
手指一下一下细心的给她梳理着头发,没说话,脸上的笑依然很柔和,
白祈玉刚把碗放回去,回头就看到了这样一幕,
他得手在半空中僵了僵,
“很漂亮的娃娃,你的吗?”
“是啊。”
乔旎旎视线从未从她身上离开,有些自言自语的道,“她是我的朋友,我们认识很多年了。”
“听上去很不错。”
“嗯。”
乔旎旎看了一会,突然好像想起了什么,慢慢把娃娃放到一边,
“你从中国过来,就是想要在这里工作吗?”
白祈玉淡淡而笑,“嗯”了一声。
“这里确实很漂亮,我很喜欢这里。”
乔旎旎说着,淡淡的看着白色的窗帘,和远方深蓝白色相间的山脉,
“很多人觉得这份工作太压抑,但是凭我在这里的几天,我觉得这里的人都很好,他们都很乐观,也很温柔,”
乔旎旎难得的说了很长一段话,不知道是不是因为他是中国人让她感到亲切,还是因为他刚才夸她手里的洋娃娃漂亮,竟然破天荒主动和人聊起了天。
“他们每天陪许多人走过生命里最后的时刻……看来要陪我的人,是你了。”她说着,抱着自己的膝盖,晶亮的眼睛静静的看着他,里面没有悲哀也没有期待,
反而有种平静的欣喜。
白祈玉不知道为什么有些无法成熟她这样的眼神,几乎一瞬间就挪开了视线,
“我会一直陪着你。”
陪你到生命尽头,但显然尽头不在这里。
“谢谢。”
乔旎旎重新拿起了她的洋娃娃,反复抚摸,突然不小心解开了她衣服上的蝴蝶结,
她皱了皱眉,伸手开始系,
学系蝴蝶结,应该算是每个人人生中比较有趣的回忆,有些人二三岁时学会,有些人则可能要迟一些,
有些幼儿园还会举办一分钟系蝴蝶结比赛,总而言之——这是一件很简单的小事,
然而对于现在的她而言,已经变得很艰难,
乔旎旎皱着她秀气的眉毛,两只纤白干枯的手用一种很慢的速度挪动着,来回纠缠,都没有打好一个蝴蝶结,
她莫名感到一阵挫败,这种挫败她很熟悉,那是一种能让她丧失生存欲-望的挫败,
就是这种挫败,最后击垮了她。
病房里突然陷入不正常的沉默,下一秒,女人手里一暖,就被两只有力的大掌包裹住了,
那双手,修长,白皙,有力,他没有直接拿走帮她系好,而是握着她的手,一步一步,带着她完成了那个蝴蝶结。
这是那些普通看护永远都做不到的,
乔旎旎一下子僵硬在原地,等她回过神来,男人的身体已经从她的背后离开,
那抹熟悉的温暖,也渐渐抽离。
“好了。”
“……谢谢。”
“不用这么客气。”
她抿唇,“……好。”
这下她的心思,再也不在那个洋娃娃身上了。她感觉,那个穿着白衣服笑容有些温柔得过头了的男人,一点点要伴随什么回归她的身体,
她最后忍不住问,“为什么会选择这份工作呢?”
“喜欢。”
“好吧。”虽说喜欢死亡陪护这一行让她意外,不过喜欢就是喜欢,“明天我就要执行注射了,今晚大概是我最后一次看星星了。”
她说着,床对面的窗帘还在飘动,露出远方微微泛红的天空,
眼睛泛红要流泪,天空泛红要下雨。
她淡淡叹了一口气,
“天空好红,好像要下雨了……”
哐啷——
安详的房间突然响起剧烈东西碎裂的声音,白祈玉手里一松,杯子就这么掉在了地上碎了一地,
[白祈玉,你看,天空好红,好像要下雨。]
那是她在他梦里说过的话
——临死前。
他在刹那间乱了方寸,越过满地碎渣走过去紧紧扳住她的肩膀,
“乔旎旎,你听好,我不会让你注射!永远不会!”
女人一下子愣住了,刚才杯子碎掉的时候她就已经被吓到了,现在被他掐着更加害怕。
接下来直接尖叫着喊了出来——
“啊——”
白祈玉一下子清醒,立马松开手,有些懊悔的捂着自己的额头,
“对不起,是我……”
可受了惊吓的女人哪里还会听他的解释。
白祈玉微微低下头,事实上他可以处理好很多常人一辈子也处理不好的商场难题,可现在他却对他的妻子束手无策,
不知道过了多久,他回过神来,对着还没有平静的女人柔声道,
“不要再喊了,不然会吓到她的,嗯?”
男人说着,手里不知道什么时候把她放在床边的洋娃娃递了上去。
果然,上一秒还在情绪失控的女人,在看到这个娃娃以后,竟然真的逐渐平息,
“别怕,我不会伤害你,你也要勇敢,”男人说着,琥珀色的眸子卷起温柔,盖住他的忧愁,
“以后你勇敢的保护她,我来保护你们,这样好吗?”
乔旎旎这才有些胆怯的抬头看他,睫毛上还挂着泪珠,肩膀一下一下的抽动,
胆怯,这样的情绪、神态,以前从来不会在这个天之娇女的身上出现的,可她现在就像一个不谙世事的孩子,一张不染铅华的白纸,
男人还在循循善诱,“刚才是我不好,以后我不会再欺负你了,嗯?”
“是吗?”她红着眼睛,显然还有些防备。
“一定。”
“那我们拉钩吗?”
“好。”
白祈玉说着,然后伸出他骨节分明漂亮的手,与她的小拇指轻轻勾在一起,
拉钩,上吊,一百年,不许变,
他不知道他们还有没有一个一百年可以一起过,但是二十年前,在他们人生中最初步的阶段,就是这样拉勾勾拉在一起的,
[旎旎,有我在,这辈子没人欺负得了你!]
[真的吗?]
[真的,大不了咱们拉钩嘛!]
……
最后,两个大拇指按在一起得时候,男人的唇突然毫无预告的印上了她的唇,
记忆中的柔软,馥郁,白祈玉有刹那间的失魂落魄,
她当然是第一时间就开始挣脱,却被他用另一只手牢牢的托住了腰肢,不容她躲避,
她要逃走的手,也被他牢牢勾着,按在一起,放在了床上,
一个动情到极致的吻,一如年少时虔诚。
但是他并没有更加深入,而是及时的松开了她,
他的眸子看着她,里面有属于她的倒影,以及属于他的淡淡的琥珀色,温柔的劝哄,“不要生气,小孩子间的承诺靠拉钩,成年人之间的承诺用亲吻,嗯?”
乔旎旎皱着眉,一脸的不相信,“是这样的吗?”
她不是很喜欢他刚才那样对她。
虽然……也没有多讨厌吧。
“我什么时候骗过你。”
乔旎旎不说话了,她不知道为什么这个男人和自己说的话总有种难以言喻的暧昧,可是她并不讨厌这些。
他们似乎很熟悉。
一个下午,安静美好。晚饭结束后,白祈玉甚至带她去花园里散步了一个小时,完全没有病人临死前的气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