所以官府一般都是极为重视这种事的,那是一告一个准。这也是为何韩进在外头名头不小,韩老栓却敢在他跳嚣最重要的原因。他虽是继父,但韩进从他姓,并对其有养育之恩,若是他去告韩进忤逆,虽到不了砍头的地步,但也不会让他好过。
“哦,告我?衙门就在那儿,你赶紧去,我不会拦着。”
“你——”
“好了,闹什么闹!”韩里正突然出声了,“都是一家人,何必闹得如此难看,还有栓子,你年纪也不小了,庄氏也为你养了个儿子,你当着这么多人面打她,你让小海如何自处。”
韩里正可从来不是一个会替一个妇人说话的人,此言此举不禁让人惊诧。韩进却了然在心,这韩家上下,韩族长已经老糊涂了,若论聪明,还是要数里正。
韩进望了默默流泪的庄氏一眼,突然觉得有些意兴阑珊。
他等这一日等了许久,他十分想看到这些以前总是在自己面前耀武扬威、高高在上的人,是如何的气急败坏、跳脚不已的。可打了老鼠碰碎了玉瓶,终归究底她是自己的亲娘。
他从袖子里掏出那一纸文书,递到韩里正面前。
“这是刘知县亲自签发的文书,您看看。”
韩里正惊疑未定接过那文书,看完之后,面色十分难看。
他眼中隐含忌惮地望了韩进一眼,态度不明道:“进子如今有本事了。”
韩进呵呵一笑,“算不得什么本事,不过是托我姐夫的鸿福。您大概不知道吧,我姐夫要升调去府城了,所以刘知县愿意给我姐夫这个面子。”他并没有说出自己拿银子出来收买的事情,也是怕自己走了以后,韩家庄这些人欺负他娘,有个威慑,他们就会投鼠忌器。
之后事情很顺利,韩里正很利索地拿出韩进的户籍简交给他。期间自然又说了几句让他不要怪韩老栓的话,毕竟他对韩进有养育之恩。
韩进也就是听听,过耳就忘,他知道韩里正在怕什么,可他若是想报复,也不会等到今日。
所有人都走了,韩里正将韩老栓留了下来。
韩老栓依旧显得有些忿忿,言语之间颇有些埋怨韩里正没为自己做主,怎么就那么顺畅的就把户籍简给那小子了。
韩里正早就是一肚子火,又听他这么说,自是气急败坏,当即就给了他一耳光。
“合则老子为你操心,反倒落了不是了?刘知县亲自签发的文书,你觉得咱们能置之不理?你莫是仗着老子的势,在庄子里横行惯了,忘了自己姓啥名谁了吧?你去和刘知县跳嚣,信不信他一手都能捏死你!这里正虽是咱们庄子里自己选的,可刘知县乃是父母官,想罢免不过是一句话,你想害我丢掉这个官?!”
韩里正气得旱烟也不抽了,来回在炕前走来走去。
“当初不让你娶庄氏那个女人,你非不听,不过就是一张脸,能当饭吃?那时候我就看出这小子以后不是个简单的,是个简单的能一个人带着寡母姐姐走这么远的路,来到咱们这里?为了帮你扫除后患,我硬压着让他们姐弟俩改了你的姓,你倒好,儿子不好好教,非要把彼此的矛盾闹那么大。日子不好好过,竟弄些有没有的,还要让老子给你擦屁股!这可好了,把那小子逼了出去,人家不但没有走上绝路,反而自己混出了名堂……”
“人家大姐也是个有本事的,嫁了个捕头不说,还能在知县面前说上话,现在马上就要升调到府城里去了,一个掌管多县缉盗的总捕头跑不掉。放着这么多可利用的东西,你不要,成日里跟个妇人似的和人斤斤计较。好啦,这下便宜儿子便宜女儿都没有了,失去了这个软肋,你以后就在家里好好的把庄氏供起来,别再作了。没有这个父子的名头,你觉得他还会忌惮你!”
韩里正这车轱辘话说出来,把韩老栓说得头昏脑胀,不过他大抵还是听明白堂兄的意思,埋怨他没有把那两个狗崽子供起来。可他一个大男人,将别人的儿女当自己孩子养,他又不是傻,别人儿子能和自己儿子比吗,肯定是没有比的。
“我总是养过他几年,他娘还在这里,他能拿我怎么样?”他嘴硬道。
韩里正瞅了他一眼,懒得和这种蠢人说话。
“反正我该说的话都说完了,你愿意听就听,不愿意听就罢,以后这种事别再来找我了!”
韩老栓气哼哼地走出里正家大门,先被便宜儿子当众打脸,后又被韩里正数落了一番,他心里也很窝火,觉得今天真是倒霉透了。
另一边,庄氏跟着韩进走出里正家大门,一路缓缓往前走去。
这种情况,在母子之间已经许久未曾发生过了。到了一条岔路上,一头是通往韩家的路,一头是通往庄子外,韩进停住脚步。
庄氏搓了搓手,小声道:“马上你也要成家立业了,娘也不能为你做些什么,就靠你自己,以后好好过日子……”她顿了一下,又道:“别在外面混了,总是以后要做人丈夫做人爹的人。”
话说着说着,她也说不下去了,不知道该和儿子说些什么。
韩进有些复杂地看了她一眼,沉吟了一下道:“你若是不想在这里过了,就跟我一起走。”
庄氏怔了一下,垂下头道:“小海还在这里,他还小,我不放心他。”可能觉得这个说法说服不了儿子,她又道:“大山和大树不是好相与的,小海又和他们不是一个娘,我若是走了,小海以后……”
韩进打断她的话,“好了,我知道了,我成亲的时候,会让人来给你送信,你若是能来,就来吧。”
庄氏眨了眨眼睛,突然有些想哭,可当着儿子的面,她真的不想再哭。只能局促得点点头,道:“到时候娘一定去,只要你不嫌弃就好。”
韩进想说什么,到了嘴边却又咽了下去。
半响,他道:“那我走了。”
庄氏嗯了一声。
韩进往前走了几步,突然停下脚来,他没有回头,只是道:“我媳妇是大溪村的,以后我会在大溪村安家落户,你、你若是有事,就来大溪村找我。”
身后庄氏正在抹眼泪,听到这话,她扬起一抹笑,哎了一声。
韩进的脚步越来越快,很快就消失在远处。
韩老栓走出来没看见庄氏,正想着她去哪儿了,远远就看见她的身影。刚走进就看见她这抹笑容,阴着脸站在旁边看了一会儿,才冷笑了一声。
“舍不得?舍不得就跟着一起走啊,你放心我不拦你。”
庄氏回头看了他一眼,第一次涌上心间的不是愤怒不是憋屈,而是一种不屑。她并没有说话,转身就往回去的路上走。
“你说话啊,怎么不说话!”韩老栓去拽她。
庄氏停下脚步,一脸漠然:“你想让我说什么?”
韩老栓被她脸上的神情刺激到了,“你这是什么表情?不屑?你不屑老子,不还是跟我睡了这么多年,娃儿也生了一个!”
庄氏早知道这人无耻,但还是第一次见他如此不要脸,她气得扭头就要走,韩老栓一把拉住她。
“你走不要紧,可别忘了小海还在我手里。”
说完,他甩开庄氏的手肘,得意地扬长而去,而庄氏愣愣地站在当场,泪流满面。
*
最近二房家里十分热闹。
婚期就在近前,所以二房两口子有些空闲就忙着给卢娇月置办嫁妆。
一家子商量过了,韩进送过来的聘礼一点不留,都给卢娇月陪嫁过去。另外二房两口子打算给女儿陪嫁一套家具过去,衣裳布料若干,铺盖用新棉花打十床,另有一应器具用物,能陪上的都陪上,另再给三十两压箱底的银子。
二房做了这么久的生意,如今手里也攒了些钱,自然不拘往女儿身上花钱。若不是想着老大还没成亲,两个小的还在念书,压箱底的银子二房两口子还想再多添一些。为了这,卢娇月还和父母争论了一番,不想要这么多银子,还是梅氏拉了脸,她才同意下来。
这几天二房家在给卢娇月做陪嫁的家具。
木头是早就备好的,卢娇月过了十岁,每逢有空闲的时候,卢明海便会带着大儿子进山去寻木头,寻回来的木头砍掉枝杈,刨去树皮,然后每逢天气好的时候,就拿出来晒。这晒木头也是讲究的,不能暴晒,必须有遮挡物,能阴干最好。完全干了的木头,才能用来做家具。
木匠是从外面请过来的,当年给卢娇月打炕柜就是请的这家的木匠。手艺好,价钱不贵,人也实诚。
因为备下的木头多,所以卢明海打算给女儿一应家具都备齐了。炕桌要两个,炕柜虽已经有了两个,但还是再做两个的好,谁家也不会只有一口炕。还有吃饭的桌子、椅子、凳子、小杌子,以及妆台、衣柜、箱笼、马桶、浴桶,先暂定这些,等韩进那边新房确定好了,再添加也不迟。
所以连着多日,从二房家门外走过都能听到锯木头的声音。
这日,韩进突然来到卢家,他来是说要出门一趟的事。
来二房家之前他先去了大溪村里正家一趟,就是为了户籍之事,如今户籍的事解决了,他还想着有一件事没办,那就是他该去把他亲爹的遗骨挖出来,带回原籍入土为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