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艘福船缓缓驶离南湾码头,并没有什么人站在船头挥手,只空留下码头众人目送船尾的波浪。
“年轻人,你还在等什么,等他们和你告别吗?算了吧,我们两个都只不过是工具而已,你见过和工具告别的木匠吗?”
陆若汉任海风吹动着自己的胡须,用余光观察着面色微变的陈良,浑不在意的继续说道。
“我听说你曾经收到香山知县的恩遇,带你去见了广州巡抚,甚至在那里和两广总督有过一面之缘。刚才的几位大人也曾为此专程来找你,可那又怎么样呢?他们听完自己想知道的,我们就没有了价值,换句话说,对于明帝国的文官来说,我们都是局外人。”
“好一个局外人,在那些圣人门徒眼里,除他们自己之外,谁人不是局外人呢。不过有一句话说的好,如果你不能战胜你的敌人,那么就加入他好了。”陈良虽然早息了科举的心思,但是听到这老神父一番怪话,决定试探下他的用意。
“想去做一名官员?不说你能否通过那些考试,一个在香山澳专做夷人生意的兰桂坊东主,一个在市井中与人街斗的洪门夫总舵主,这些身份都会是你未来政敌手中的利剑!出于一个长者的劝告,你应该放弃这个不切实际的念头。”
陆若汉其实还是想简单了,还用未来政敌?锦衣卫那里一堆黑材料的陈良就不信哪位考官敢录自己。
老人微笑的陈良发出邀请:“约翰还要去和市议会商量剩下的事情,陈,我想你不会介意送一个老神父回到他的教堂吧。”陈良欣然同意,这些耶稣会神棍,可能是西方最早研究语言艺术的一群人,现在就看看老头葫芦里卖的什么药。
两人沿着炮台斜巷向会院走去,一路上老人缄口不言,却在一个路口斜转了进去。巷子里有些穿着麻袍的日本孩子在那里嬉笑打闹,看见陆若汉来了,却一股脑地扑过来,老人从袖中取出一个面包,撕成一块块,塞进他们肮脏的小手里。又变戏法般的掏出块蛋糕,给了一名抱着倭刀的少年,这才领着陈良走进一幢稍显破旧的葡人庭院。
庭院里有很多日本妇女在那里搓洗衣服,陆若汉行走之处,她们纷纷放下手中的活计,跪下祷告,而陆若汉也一一还礼。这不禁让陈良想起陆若汉与长崎代官夫人的暧昧传闻,这个传闻恰恰使他离开自己经营了二十五年的日本,虽然后来被证明是长崎奉行的污蔑,但陆若汉一生再也没有踏上日本的土地。
两人走进了一间茶室,完全的日式风格,陆若汉取过茶具,为陈良斟满了茶水,很自然的跪坐下来,看着无处放腿的陈良。
“我还没恭喜你在湾仔的大胜!”陆若汉轻轻吹了吹杯中的热茶,很随意地说道。
“你派人跟踪我?”果然,老头的拜访事出有因,陈良装出一副惊讶的样子。
“每个人都努力的让自己耳聪目明,一个听力日渐衰弱的老人,就只能多几只耳朵了。”
陆若汉品了下茶,满意的点了点头,伸手邀请陈良与他共饮,又接着说道:“不想年初见过的少年,今日已经拥有了一块比澳门还要大的土地。不过你们有句话说得好,知己知彼,方能百战百胜,如果你能提前问到我,或许你就可以拿到那个山中寨子的地图了,我的朋友很多。”
“请原谅我的愚钝,那您为什么愿意帮助我呢?”陈良的脑子慢慢出现了一幅,忍者在山间四处出没的画面,不过陆若汉貌似并不是一个乐于助人的人,一切无来由的帮助多半背后是利益的驱使。
“我说了我们都是局外人,你不在明帝国的文官圈子,而我呢,何尝不是耶稣会的局外人呢,我少年时候就到了东方,不是那种接受了十五年完整教育的连队精英,又发生了日本那些事,会中更多把我当成一个与中国官员沟通的工具罢了。两个不甘于平静的局外人难道不应该拥有自己的棋局吗?”老人说到这里第一次收起了笑容,拿起手中的酒杯,静静凝望,仿佛那茶杯里装满了他逝去的岁月。
“还有更重要的一点,从你说出预言的那一刻起,我就一直关注着你,在你身上我看到了另一个人的影子。”
“您不要说那些圣徒,我追求的是现世的美好。”陈良打断了陆若汉,防止这位神父发挥自己的神棍力,实际上陈良根本性地质疑面前这位司库对权势的热爱,胜过对上帝的忠诚。
“不,我要说的这个人,是丰臣太阁下。”
说出这个名字,老人的眼睛湿润了,握着茶杯的手明显抖动起来,虽然陈良兀自对被比作岛国的猴子而愤愤不平,但陆若汉却嗓音沙哑的继续开腔。
“你和他却是很像,你们都出身寒微,但是精于谋划。你们都掌握着暴力,却偏偏要把人心放在暴力之前。你们都重视经营财货,而不是把那当成商人的贱业。你们比其他东方人的眼界更开阔,知道世界已经改变,而不让自己困守在僵化的轮回中。最重要的一点,你们都好赌,都有可一颗永远满足不了的野心,和不顾一切的决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