病得如此之重,周思君以为母亲怎么也应该呆在医院里头度过的,哪怕她来日无多。可苦苦支撑着,不也是好死不如赖活着的方式之一吗?
对于这个生养了自己一辈子,也沉默寡言了一辈子的女人,周思君说不清自己心里面到底是埋怨多一点,还是鄙夷多一点。
此刻,她瘦的犹如一架风干了的骨架上勉强挎一层人皮的脸上,眼睛显得格外的大。那华贵的散着沉香幽香的高大木床上,雕花细致考究,床铺上的一绫一罗都价值不菲,也依然阻止不了生命本自的生老病死步伐。
或许这张床,真能给她留点最后的尊严吧?
父亲走了三年,她终究还是撑不过去了。
周思君她以为,自己这么多年对这个家避而不见,不闻不问,她见了自己,一定是愤怒的,一定是哀怨的。
她都已经做好了心里准备。
可是,抬眸相视良久。那却是一双极其平静的、澄澈的眼神,宛若历经尘世返璞归真的少女,唯独不像一个将死之人。
“坐吧。”女人吃力地抬了抬手,示意周思君坐下。床前边有一张红木凳子,沁久了年月的光泽,可周思君却并不愿意坐上去。
女人望着她,目光中有了丝丝哀求。
僵持良久,目光触及那枯槁的皮肤,和紧捏着被角的那一双不能说是手,瘦削得更像动物的爪在不自觉地颤抖着……
周思君终于是坐了下来,不情不愿地挨了半张凳子。
女人喘了口气,“我已经做了公证,准备好了遗嘱,以后周家名下的住宅、商铺和股份,都属于你。”
周思君半挨着的屁股瞬间像碰触了火坑般的弹跳了起来。她气得眼眶微红:“我不要!我一分钱都不想要继承你们的!谁让你这么自作主张的,你问过我吗?!”
凭什么你们爱将遗产给我就给我?
你们尊重过我的意见吗?!
*
女人喘息有些急,“可是小思,你是我们唯一的孩子……”
周思君的声音有些嘶哑地疯狂:“不要叫我小思!我更不想当你们的什么孩子!”
风吹起,院子中甜谧的桂香飘荡了一室。
女人的眼睛终于有了些湿意,“孩子,我的时日无多了……我们就没有和解的可能么?”
这个女儿,从十八岁报考志愿开始,便挑了离家最远的地方,从此宛若逃离般的,从此像风筝断了线似的,再也没有归家。
就连她父亲的葬礼,她亦缺席。
女人看着她,仿佛眼前的人便是她那攒了一世的悲伤,她无比想向她靠近,伸出手想抱一抱她,就像她还是那个三四岁跑快了就跌倒的小女孩……
可眼前人心硬如铁,无动于衷。
“别这么看着我,”掏出一根香烟,周思君吐出一口缭绕的烟雾,她的眼神也开始朦胧起来:“你的那些闺怨,到地底下去找那个没脊骨的男人谈。毕竟我不是他,我都是靠着自己的一双手一分一毫打拼起来的家业。”
掸了掸落下的烟灰,掩去了眸底洗刷不去的厌倦和憎恨。
是的,她的父亲,无论怎么否认,他都是她这一身骨血的源头。
记得从小时起,就不断地有声音在她耳边响起:
“哟,周家!被人包养的小白脸那一户的。”
“穿戴得再漂亮又如何?还不是靠了女人的钱。”
……
年幼的她,拖着精致花边的百褶裙脚步仓皇。
她家的富裕,在这座小镇里鹤立鸡群;她身上穿的随便一套拿出去,能抵得上普通家庭不吃不喝一个月的收入。
她小小一个,未尝人间悲伤,却已在父母庇护之外,初识了坊间恶意。
她的母亲,终年只知道捧着书本看。那安静的侧脸,彷如静立不动的美丽油画。她每次听多了学校里的流言蜚语时,下意识想靠近她时,她只会告诉她说:“多读些书吧,多读些书,就多了跟命运谈判的筹码。”
能对年幼的她说出这一番话来的母亲,当年应该也是惊才绝艳的,或是浸**香一身书卷气的女子,再不济,总是喝过墨水的吧?
这样的女子,怎么就甘愿嫁给了父亲,还是光明正大顶了小三帽子的那种?
她安然看书的时候,可有想过她的女儿,在学校里人们怎么私下说她——
私生女哟!
据说,她父亲的正经老婆,是个香港女人。
诡异的是,她居然也见过。
这个珠光宝气神色静谧的女人,肌肤细腻温润如玉,对着父亲笑得温和淡雅,居然还在她家住下了,而她母亲,笑得一脸得宜,就坐在那女人的下首。
邻家们看热闹的来了一拨又一拨。
都夸周父手段好。正室小妾两相安,夫妻三人举案齐眉羡煞人。
去你们玛的羡煞人!
你们爱你们来。
*
那年,周思君十三岁,正是花苞一样的年纪,眉眼如画,模样娴静,却有着暴烈的内心和青春的汹涌伤悲。
那年,她才知道了那个父亲的正经老婆,就叫宋君君。
而她,叫思君。
她多想摇晃那个坐在那里悠然提筷的女人,你难道就没有心吗?
你为什么要将我生下来,让我顶着这样的一个名字,这样的一个身份,沦为世人眼中的一折戏,一桩饭后的谈资?
你知道他们背后是怎么说我们的吗?
你是不是就像他们说的,爱慕虚荣,为了富贵不计较自己的名分,什么都抛下了?
……
周思君什么也没有问出口,这个年纪的倔强,催着她含着眼泪,甚至和他们一起吃顿饭都没有的,就开始了离家出走。
她当然没能成功。
年幼的她,怎知这世间的险恶。
当她衣衫不整的,遍体鳞伤的,残缺不全地从警察们的手里被解救回来的时候,她已经成了这个封闭的小镇上更大的一桩谈资。
她听着母亲撕心裂肺的嚎啕大哭,心里却像是掉进了无底的深渊。她只觉得这辈子她都爬不出来了。
尝试过自尽。
绝食。
割腕。
跳楼。
轮番演示,屡败屡战。
父亲甚至为了这,愁白了头发,连手头上的生意都耽搁下来了。
耽搁下来好啊,那可都是姓宋的那女人的生意。这诺大的产业,写的可都是姓宋的名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