人未至,环佩叮咚。不过几步路,却让人觉得过了许久。
“守约,自你入仕已逾一年,你几次避而不见,为何突然又来寻我?”门口有稍许逆光,一个女子在门口驻足,容颜虽看不清,却生出一种若梦似幻的美。正是叶念初。
她的话是对秦典说的,想来他的表字叫做守约。秦典脸上尴尬之色一闪而过,他的目光与叶念初一碰就移到别处,低头不语。
叶念初见他不说话,轻轻叹口气,走上前来盈盈一拜:“小女子叶念初见过各位大人。”
众人才看清了叶念初。她穿了件素色长琴,薄施粉黛,身上并无佩饰,只在腰间挂了对玉佩。她身上无一丝夸饰之气,只有含蓄温润、清新淡雅。、
可这种淡雅偏让人只觉得“惊艳”!众人也见过不少美女,直到此刻才知道什么是惊艳。惊艳并非是张扬外露的美,而是超乎想象,是惊讶于居然有这种美。
唯一没有惊讶的只有秦典,他眼神始终闪烁,不敢正视这位温润的女子:“叶姑娘,这位博古大人是我鸿胪寺的贵客,仰慕我大唐文采风流已久。今日幸得有你在此,就请献上一曲如何?”
叶念初也不多说,轻轻颔首,自去栏杆旁的琴台坐了。她拨了拨弦,目光滟涟而过,众人竟都心头雀跃,她在看我!
那一眼似是开场白,素手清扬,朱唇轻启,唱道:
有所思,乃在大海南。
何用问遗君,双珠玳瑁簪。
用玉绍缭之。
闻君有他心,拉杂摧烧之。
摧烧之,当风扬其灰。
从今以往,勿复相思,相思与君绝。
琴声低缓,声音轻柔,无一丝毫哀伤,却闻之令人动容。
博古的汉话仅限于对话水平,对文绉绉的句子似懂非懂,可最后几句词中的心痛与决绝却能感受得到,只觉得这女子有些可怜。
身边的忽左道:“先前秦典让下人报自己名号,后来这女子时不时地看他,我觉着,这歌儿八成是唱给他听的。”
“不过是个歌姬……”博古突然抬头看着走过来的叶念初。
她一曲唱罢也不施礼,径直走到秦典面前,解下身上玉佩放在桌上,“这是五年前你送我的,今日完璧归赵。”
秦典脸色一变,强笑道:“你我的事改日再说,我大唐乃上邦,切莫在突厥贵使面前失了脸面。”
“脸面?你初入长安时贫寒窘迫,终日闭门苦读。我见你辛苦,就劝你投卷于公卿门下,你却正色责我,说大丈夫堂堂正正,宁可直中取,不向曲中求,否则日后有何脸面立于朝堂之上?”
要知道唐朝科举不仅看考试成绩,还可以靠人推荐。考生经常把自己的诗书文章送给达官显贵,这叫做投卷。高官如果觉得这考生有价值,就会推荐做官,这叫做荐举。所谓投卷,就是表示要投靠到某高官派系;高官之所以荐举考生并非为国取士,而是为了增强自己的派系实力。这种潜规则当然遭到无数高傲学子的鄙视,宁可凭自己实力应考,也不会卖身于达官贵人。
博古和忽左是突厥人,对于大唐科举不是很了解,可是在屋里伺候着的下人却都是见多识广的,听到叶念初的话不禁暗叹红颜薄命。原本就听说叶姑娘本是好人家出身,连年战乱之下家道中落,最后流落到这烟花之地。身在青楼,若长得丑些还能得一个平安,可这位叶姑娘偏偏人极美、琴艺极高、才情绝伦,于是招来了无数爱慕与嫉恨。只是这叶姑娘始终卖艺不卖身,是长安公子哥圈子里有名的清倌人,从不对人稍假颜色。直到今天才知道这位叶姑娘一片芳心竟然许给了秦典这种人!
说着说着,她声音放轻:“我数次登门你都不肯相见,自然也是为了脸面。以你高傲的性子,旁人若知道你当是靠烟花女子养活,想必定然辞官而去吧?所以我便再不登门寻你。得知你近年官运亨通、青云直上,我心里暗自高兴,别无他求。我自然知道你顾忌,我也是个面皮薄的人,这些年我那怕再苦也未曾求过一事,已盛纳姬妾,我无所谓。”
叶念初神色淡然,似乎说的都是别人的故事,而座中人既惊于她的艳色,又好奇她的心事,不由个个正襟危坐。只有博古大张着嘴,只是两眼直直的看着她,此刻他的心里只觉得这种女子是天地间灵秀所汇,定要带回去好好疼爱怜惜。
秦典此刻就像在锅上煎的鱼,急忙端起一杯酒,插口笑道:“区区个人脸面哪里比得上两国友好?如此良宵本应诗词唱合,纵情声色。来来来,这杯酒请你敬给突厥贵使。”
“其实,我这等烟花女子,断就断了罢。只要你好,我怎样都可以的。今日得知你来找我,你不知我有多欣喜。”
“原来你就是为了这个突厥人,拿我出来献媚?”心里有什么碎去的声音,她终于认清了这个男人。
“男人啊……”叶念初微微一笑,她伤心欲绝,笑得却无比灿烂,然后极不屑地指着博古,“你想睡我?”
博古一楞,随即满脸兴奋:“是、是、是!”
此刻风骤起,屋外的细雨突然大了起来,房檐石阶上一阵噼啪乱响。
“做梦!”叶念初从头上摘下一支簪子,反手向自己喉间抹去。簪子末端锋锐无比,正是青楼女子的防身利器。
这柔弱女子竟如此刚烈!在座众人全无防备,眼睁睁看着簪子在雪白的脖颈上划出一道殷红的痕迹。
一条身影迅捷无伦的掠进屋里,一把抓住了叶念初的手腕!这完全不是常人能达到的速度,电光石火也不能形容。
方岩把叶念初拥在怀中,轻轻取下叶念初手中的簪子。
叶念初心丧欲死,心中毫无男女之防,只是喃喃道:“为什么救我?”说罢眼中泪水滚滚而落,积郁已久的泪水终于决堤。叶念初把头埋在方岩怀里放声痛哭,肩头不住颤动,伤心至极。
秦典脸上一阵红一阵白,忽左摇头叹息,连博古也生硬的开口道:“你不情愿也就算了,咱也没逼你。”
“值得吗?”方岩的目光坚定却温柔。说起来叶念初比方岩还大上两岁,也这宽厚的肩膀、真挚的目光让她一阵温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