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素……素裳小姐?如果没记错的话,现在正好是神州的春节期间,您……”
亚尔薇特看着两步外毫无破绽的笑容,只觉得自己的运气差到了极点。
倒不是说对这位传说中的太虚掌门心怀畏惧,对方是个怎么样的人,只要相处上十分钟就能有数。
只是天命如今要面对的复杂情况不是一句话就能概括的,神州在两个月前的行动并不符合“天命盟友”的身份,这一次素裳拜访天命总部,甚至没有提前发出任何形式的通知,她的舰船直到距离天命一百公里的警戒空域才发出拜访信号,负责巡逻的女武神不敢自作主张,就把她带到了今天值班的亚尔薇特面前。
但该以怎样的态度对待这位太虚掌门,着实是个令人头疼的问题。
“嗯……亚尔薇特呀!你应该也听说了,神州两个月前发生了一件大事——识之律者居然直接降临在了太虚山。虽然咱们应对及时,没造成什么重大损失,但之后的收拾残局还是花费了不少工夫呢……”
素裳理了理被高空强风吹乱的发丝,有条不紊地抛出了自己的答案。只是在亚尔薇特看来,总觉得哪里有些奇怪——似乎素裳小姐视线的落点并非她,而是她身后。
身后有什么吗?亚尔薇特不想节外生枝,只能硬着头皮继续问下去。
“素裳小姐,这和您突然来访有什么必然联系吗?”
亚尔薇特小心翼翼地发问。
若是换一个人说出相同的话,亚尔薇特绝对会以为对方是在借神州的应对得当嘲讽更早一些时候天命总部在面对骤然降临的第二律者时的惨状。
但既然是素裳小姐的话,那她绝对不会有这种意思——这是任何对李素裳稍稍熟悉的人都能做出的判断。
“嗐!之前元旦的时候,因为要处理那件事的余波,所以没来你们这儿串串门……呃,那个词怎么说来着?新年例行国事访问……不过天命和太虚也并非国家,唉算了算了,你能听懂我的意思吧?这不就是趁着神州新年的工夫,把之前的访问补上嘛!”
素裳笑着摊了摊手,一连串的话语从她口中轻吐而出,却又字字分明,好像落入一串落入玉盘中的珠子所发出的轻脆,即使是经常被战友揶揄话多的亚尔薇特,此时也不得不在内心深处给出【自愧弗如】的评价。
“呃……”
亚尔薇特有些犹豫。
抛去所有私人感情因素,素裳小姐的话也并非毫无破绽,最起码有一点——既然是弥补早该在一个月前到来的例行访问,那又为何不提前通知天命呢?如果不是正好撞见了负责巡逻的女武神,或许神州的飞船已经被导弹击落了也说不定,虽然素裳小姐是单刀赴会,也不用担心随行人员遭殃,但只要一想到素裳小姐座驾被击落,然后一个人顶着炸毛的头发御剑飞行来到天命总部的样子……
“嘿嘿……嘿嘿嘿……”
“亚尔薇特,你在痴笑什么?”
素裳歪过脑袋,颇为好奇地打量着突然就笑个不停的B级女武神。
这样子,倒是让她想到了前几天识之律者的恶作剧——托了这位小爷的福,她五百年来第一次看到马师叔笑得那么畅快,就是那笑容出现在一张饱经沧桑、不复往日英俊的脸上莫名就变得猥琐,直到林师叔看不下去找师祖告状去,闹剧才迟迟落幕。
当然,对于不清楚素裳内心活动的亚尔薇特来说,这简单的一句问候简直堪称是灾难性的责问了。
“啊……我……我……”
“好了素裳,你也知道自己的行为有多冒失,就暂且饶过亚尔薇特的无礼吧。”
突然间,每个天命的女武神都熟悉的不能再熟悉的声音从她背后响起,只是多了一些不易被人察觉的疲惫。
“啊啊啊啊啊!主教大人!您什么时候来的!!”
“罗刹人从你问第一句话的时候就在啊。只不过他让我别提醒你,对不住了啊,亚尔薇特。”
素裳大气地摆了摆手,好像是她要原谅亚尔薇特,而非恰恰相反。
“可以了,亚尔薇特,你做的很不错……但是接下来,能否让我和素裳小姐单独相处一会儿呢?”
“哦哦!”
亚尔薇特终于反应了过来,匆匆行了个礼后,就自觉以最快的速度离开了现场。
“噗……还真是个有意思的孩子呢。”
追逐着女武神远离的背影,素裳双手环抱,刻意用上了从师祖、师傅那里学来的老成语气。
这么做的目的是什么?是向另一个人展示自己的成熟么?素裳也无法准确把握住自己的心态。
只是,罗刹人并未给予她回应——没有以任何方式给予她回应。
拨开被风再次吹乱的长发,素裳转过身,不紧不慢地迈出两步,走到了那个孤独了五百年的男人身边。
两人都没有说话,素裳也是难得耐下了性子,陪着奥托一起,站在这浮空港的枢纽,吹着天命防护罩过滤之后依旧强劲的风,看着来来往往的运输机起起落落,听着嘈杂而鼎沸,却又听不清其中任意一种的人声。
其实这一刻就这么保持下去,或许也不错——明知道,倘若这个假设真的发生,自己在未来一定会为此后悔,但她依旧没忍住仍由这种思绪放飞了两三秒。
深蓝色的天空中看不见一片云彩,心思转瞬间也没有了寄托,直到视线逐渐放平,观察者才堪堪意识到,云层只在自己脚下。
回想自己刚出生的年代,总有人幻想着自己能够像鸟一样飞翔。人类就是这么傲慢的生物,总有人拒绝承认生而为人所带来的物种局限性,转而去追寻那个不可能达到的目标。哪怕这个目标会连带着他自己一起粉身碎骨……
但千百年来、数万年来,人类也确实做到了这一点。神明似乎赐予了人类某种并不外显的祝福——在漫长的时光中,只要人类想,似乎没有什么是他们最终做不到的。
这不就是吗,人类掌握飞行的能力仅仅数十年后,就一举飞到了曾经他们所羡慕的鸟儿绝无法飞到的地方。
但这对于人类而言,究竟又有多少意义呢。
“呵……”
奥托·阿波卡利斯无可奈何地叹了口气,这仿佛是个信号,站在她身边的女孩也跟着放松了下来。
“喂罗刹人!你今天……是不是有点不对劲?”
“有吗?我怎么没感觉到?”
男人的声音飘飘忽忽,不再有过去不可或缺的傲慢,倒像是无根的浮萍。
女孩——即使对方是个彻头彻尾的老姑娘了,奥托还是更愿意在心中称呼她为女孩或者姑娘,就好像对方早已知晓他的真名,却依旧喜欢用【罗刹人】来称呼他一般。
个中原因,他其实很清楚。无外乎,奥托·阿波卡利斯是面向所有人的名字,但罗刹人,是只属于她和他之间的秘密。
奥托很清楚这一点,但在过往的五百年里,他从未将这一点放在心上。
唯独今日不同。
他也无法说清楚自己内心翻涌着的情绪到底是什么,就好像他说不清楚脚下翻涌的云层明天一早会出现在何处。
“唔……”
罗刹人的反应——他第一时间声称自己没事,却又在每一个呼吸之间都穿插着叹息声的反应,让素裳确信他是真的遇到了什么无法解决的难题。
毕竟,这是她认识对方以来第一次看到这样的他。
“你……”
【说话】,如此简简单单的事情在一瞬间变得那么艰难,并非是做不到,而是需要精心打磨,以确保语言中不会有刺激到对方的存在……说到底,她也不知道罗刹人究竟是怎么了。
“以前的你,碰到这种情况,一定会在最后好好鼓励亚尔薇特,多少还会给点物质上的奖励吧。”
她只能这么说。
“哦。以前的我,这么恶心吗。”
“?”
猝不及防之下,素裳的一只手居然不自觉地抓住了奥托的袖口。
像是早就料到眼前的女孩会有这样的反应,奥托侧过身,松了松血红得晃人眼睛的领带,嘴角含笑地反问道:
“别说我了,你呢,素裳小姐。倘若是正式的访问,不会不提前与我知会一声,更不会是你独自一人前来吧?眼下可是你们神州的春节,我听说赤鸢仙人回到了太虚山,还把过去的太虚七剑全部召集了回来,也包括你的母亲,你们神州人不是最讲究过年要团聚么,为何要大老远跑我这里来?”
说完这一长串冗长的话语,奥托·阿波卡利斯脸上的笑容早已不复存在。不光是神经大条的素裳看出了他的不对劲,他自己对此并非一无所知,或者说,他很清楚自己身上变化的原因为何。但他没有想到,自己就连说话的口气都有了这么大的变化。
“我娘早就回川中去了。”
素裳不甚在乎地摊了摊手。
“你和你母亲的关系应该不差吧?”
“是不差,但是她老人家年纪越大,脑回路就越来越难理解。天天求神拜佛……算了,本姑娘也不好说自己娘亲坏话。我的师傅你也知道,我应付不来。师祖就更……至于师叔们,怎么说呢,交情也没那么深。”
“但这些都是借口吧?”
“呃……”
素裳抹了抹额角的汗滴,无奈点了点头,姑且算是承认了。
“老实说——罗刹人,我可不是想刺激你,只是……确实是米凯尔让我来的。”
“……”
“你也知道嘛,他跟我师祖有些交情,所以也……在……太虚山,嗯,这段时间他基本都在。”
“你呀,就如此坦荡地说出来了?”
“那又怎样?天命和神州的盟约里可没有一致对抗世界蛇,本姑娘可是连夜找出来一字一句看了一遍呢。”
“呵呵。”
奥托忽然有些想笑,而看着眼前女孩故意做出的,与五百年前一般没心没肺的笑容,他还真的笑出了声。
不同于早已熟稔于心的各式各样的假笑,这一次的笑,是发自内心,却又不明缘由的。
但这种事也无所谓了。
“所以,那个男人是怎么对你说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