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哒——哒——哒——”
女孩一手紧紧抓着身前的大手,一手揪着自己脏兮兮的,几乎已经可以说是灰色的白衣下摆,亦步亦趋地跟在母亲身后。
她时不时转动脑袋,明黄色的眼睛怯生生地瞟向四周,无论何时,她的脑袋都低垂着,厚重的紫发从鬓间垂落,将她的脖颈和两边侧脸都遮掩得严严实实的。
到处都是二三十层的高楼,一间间明亮的窗户反射着温暖的阳光,大概收音机里经常说的【波光粼粼】便像是这样吧。
周围的空气算不上一尘不染,女孩偶尔也会被汽车的尾气呛到,透过大楼缝隙能看到的天空也是灰蒙蒙的一片,根本不是收音机所说的蓝天,但无论如何,这都比在狭小的地下室里,每一口呼吸都饱含着发霉的味道,再从手臂大小的窗户里艰难地捕捉着天空的位置要好得多。
多暖和啊。只是在街上走了两步,就感觉长时间泡在地下室里染上的霉味都消除了。
只是阳光总是有些刺眼,周围人好奇的目光也同样如此,女孩也只能羞怯地将自己的脑袋垂得更低。
继续向前走着、走着,楼房似乎重新变得矮小起来,空气中飘荡着无法言说的气味,并不臭,但又无法言说的,总之是让人心情不甚愉快的气味。
路两旁重新出现了电线杆,西琳倒不觉得讨厌。看着那灰褐色的粗糙表面,她好想上去摸一摸,甚至踹一脚,看看长长的电线会不会在自己的力量下舞动着。
“呼——”
“舞——舞——舞——”
正这么想着,一股要将人掀翻的冷风沿着街道卷过,黑漆漆的电线一根根顺着风舞动起来,但西琳却不觉得寒冷,因为在她身前的人已经转过身蹲下,将她揽在了怀里,为她阻挡了一切。
须臾,风已没了行踪,母亲重新站了起来,轻轻揉了揉她的脑袋,还不等西琳看清她的样貌,便转过身拉着她继续走了起来。
高楼大厦逐渐重新回到两人身边,少了会晃个不停的电线,西琳却只觉得周围又变得陌生起来。
不过,等红绿灯,跟在人群之中,被人群裹挟着走向马路对面的体验还算是新鲜。
忽然,在路过一个拐角的时候,她看到了一个孤零零站在路口大楼阴影中的白发女孩。
“……”
“……”
对视持续了一秒,女孩打量着对方那与自己一模一样的五官,不由得在震惊中停下了脚步。
“不,不对……”
五官……明明不一样吧……
不说其它的,那对天蓝色的双眼无论如何也和她明黄色的双目,以及异于常人的X形瞳孔对不上吧。
但心里……就是涌现出了一种【她就是我,另一个我】的感觉。
“嗯?怎么了西琳?看到什么有意思的东西了吗?”
西琳松开白衣的下摆,手指抬起指向那白发女孩所站的位置,可彼处却空空如也。
下一刻,头顶被轻轻抚摸了两下。
“被太阳晒得不舒服了吗?没事,我们很快就要到了。再坚持一下西琳。”
“好的,妈妈。”
西琳收回目光,将疑问留在心底,只是乖巧地点了点头。
她依旧跟在母亲身后,只是从母亲手上传来的力道稍微大了些,将她拉得更靠近了一些。阳光就那么直直地打在母亲高大的身体上,垂下的阴影又几乎将西琳整个囊括在内。
握着母亲的手紧了紧,西琳想要说什么,母亲却停下了脚步,回头对她露出了一个微笑。
大概是因为背对着阳光,母亲的脸被厚重的刘海投下的阴影所遮蔽,看不清双眼,只有嘴角淡淡的笑容无声地抚平着女孩的心绪。
“当当——我们到了哦!”
伴随着母亲的话语,西琳茫然地环视着四周,但所见无非是陌生的人与陌生的建筑。
到哪里了?
不对,这是要做什么来着?
西琳只觉得脑袋有些混沌。但在另一种意义上,似乎又相当清醒。
时间在这一刻似乎变得很慢很慢,周围的人流却未曾减速半分,他们一个个急匆匆地与她擦身而过,周围的光影也在这一瞬间变得朦胧多变,西琳觉得自己就像是河流正中的小洲一般,在迷茫中被来势汹汹的河水匆匆包裹住了。
周围的一切都不属于她,唯有掌心的温暖是唯一的真实。
“快!快!就是前面那家店了!”
刹那间,西琳的时间重新开始流动,而母亲也拉着她的手,将她带到了一家甜品店门口。
“你好!欢饮光——”
最后一个字卡在了喉咙口,站在门口的服务生细细打量着眼前一大一小两个女子身上脏兮兮的白裙,眼神逐渐变得怀疑与警惕起来。
“这位……夫人,能麻烦您把袖子捞起来一下吗?”
“咕噜——”
西琳听到母亲的喉结滚动了一下,她低下头,小声对服务生解释道:
“那个……先生您是新来的吧?我是这家店的常客呢,咱们也不用这样……”
“不,我不是新来的,我已经在这里工作了三个月了,可是我敢肯定自己一次也没见到过您,夫人。还请配合一下,只要让我看到您的小臂就可以了,您也知道,现在世界各地都多了一些身上有紫色纹路的传染病人,我们不得不小心。”
“那你凭什么怀疑我?你看我的手,哪里有你说的纹路?呵,莫非你是看我们的装束看上去不像有钱人,所以故意刁难?你信不信我投诉你啊!”
西琳目瞪口呆地望着母亲高大的背影,怎么也无法想象前一刻还对她如此温柔的母亲居然会寸步不让地与人争个面红耳赤。
她有些焦急又茫然地转动着视线,却忽然在一个不远的街角再一次看到了那个白发的女孩。
“呃……”
对方与她做出了一样的神情,几分疑惑,几分欲言又止,可只是眨了下眼,对方又消失了。
“夫人,这就是您的不是了。我的工作是侍奉客人,当然也包括保护客人们的生命安全,绝不能放一些有传染病的客人进入。方才也不过是例行流程,反正只是露一截手臂,也不是什么过分的要求,夫人您百般搪塞,莫非……”
“好好好!我给你看就是了!”
西琳将大大的脑袋转了回来,只看到母亲三两下将左臂的袖子一口气撸到了肩膀处,露出雪白得耀眼的手臂。
服务生的眼睛眨了眨,而后将视线移到了右边。
场面一时间僵住了。
西琳看到母亲缓缓抬起手,捏住了右手腕处的袖子,而后一点一点,缓缓向上拉开。
她的呼吸也不由屏住了,她听到了刚才的对话,也很清楚,母亲的右手手肘前五公分的位置存在着什么。
好在,服务生身后的店门被打开,一个陌生的叔叔站出来制止了这一切。
“哟!▆▆▆▆,今天来得比往年晚了些嘛,身后那个就是西琳吗?没想到都长这么大了,已经十年了啊……”
不知为何,西琳怎么也回想不起母亲的名字。
那个叔叔叹了口气,拍了拍服务生的肩膀。
“好了好了,让她们进来吧,都是我的熟人,这位女士每年的这一天都要到我店里来买蛋糕呢。”
“啊……呃,好的,我明白了老板。”
服务生低着头,乖巧地让开了门口的位置。
西琳看到母亲尴尬地向那个叔叔和服务生分别点头,她自己则撅着嘴,趾高气昂地从服务生面前走过。
那个叔叔把她们母女二人带到一个靠窗的二人座位上坐下,然后微笑着看了眼西琳,问道:
“还是和往年一样,一份……”
“一份巧克力萨赫蛋糕,一份黄油派!”
母亲抢答道。
那叔叔的笑容忽然间便凝固在了脸上,半响,西琳看见他望着母亲说:
“两份萨赫蛋糕吧,难得你来我店里,今天我请客。而且今天也是西琳的十岁生日不是么?以往你都是在这里吃一份黄油派,再带一份萨赫蛋糕回去的,今年自己也尝尝萨赫蛋糕吧,都多久没吃过了。”
“好……好吧……”
男人很快折返进柜台之后,没过一会儿,端上了两盘被切成扇形的巧克力蛋糕。但他并未停留,而是又回到柜台之后,端回了一杯咖啡和一杯果汁。
西琳看着递到自己身前的果汁,有些茫然无措地看了眼母亲,直到后者对着她点头之后,她才双手将还带着丝冰凉的果汁接过。
清凉、又有些酸涩,明明算不上甜,味道却比往常喝的兑水兑糖之后的果汁要好上太多。
就是那杯子的净含量小了些,才第一口便被她喝掉大半杯。望着仅剩的一点点果汁,西琳有些闷闷不乐地将脑袋转向窗边。
“咦!”
窗外,那个白发的女孩双手紧贴着玻璃,直勾勾地看着她。
西琳强压下尖叫的冲动,用力揉了揉眼睛,该说不出意料吗,玻璃前空空如也,什么人都没有。
“今天怎么了……没睡好吗,一直出现幻觉……”
西琳低下头,轻轻打了个呵欠。她将摆着萨赫蛋糕的碟子向自己胸前扒拉了点,然后才用手掌握住叉子,学着店内其它顾客的样子,小口小口地品着。
“真是多此一举,还是一大口咬下去好吃。”
西琳气鼓鼓地想着,可看到母亲也是那样的动作,她又只能选择了沉默。
那个叔叔搬了一张凳子,坐到了母亲身边,大概是觉得有些话她这个年龄的孩子不可能听懂,两人聊起来也没什么顾忌。
“他是什么时候走的?都是同学,你也不通知我们一声,还是老师告诉我的。”
“我只是不想给你们添麻烦……”
“这么多年了,你们俩从来没求过我们什么,反而是他,就算得了病,自己都没钱治疗,我开店的时候他还随了一份,你们啊,这让我怎么做好……”
“……”
“不过,你也染上了吗?”
“嗯,这是没办法的事。你该不会也……害怕我们了吧……”
“没有的事,科学杂志上写的很清楚了,这种所谓的传染病并不依赖体液和呼吸传播,会不会患上,有些时候只能说是看运气。”
“……”
“喂!该不会西琳也……”
“……”
“……”
“……”
“你还有多长时间?”
“谁知道呢?已经到躯干了,或者十天半个月,运气好一点半年,总之没多少时间了。”
“那西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