姬子温柔地抚摸着琪亚娜的脑袋。

琪亚娜紧紧咬着下唇，直到嘴唇不再抖动，才继续问道：

“对了姬子老师……我还有个问题……”

“真是难得，你居然会主动提问——说吧。”

“最后……姬子老师，你在最后和千人律者说的那句话。【不是为了美好的新世界而战，而是为了世界上所有的美好而战】，这两个听起来差不多但实际好像有很大差别的句子，到底是……呃……”

“你是想问，为什么不是为了美好的新世界而战，而是为了世界上所有的美好而战吧？”

“嗯嗯！”

琪亚娜连连点头。

“说到底是个很简单的道理。琪亚娜，谁家的房间都有脏乱的时候，但没有人会因为房间脏乱就直接把房间毁弃，重新买一间房。每一个正常人都会做出的决定毫无疑问是将房间打扫干净，哪怕是再懒的人也会选择叫家政服务之类的，不是么？”

“是，但是……我认识千人律者中的一些个体，以它们的经历……这个世界对于它们而言也算不上多么美好，所以我也会觉得，那个美好的新世界对于它们来说似乎也不错？”

“但是，果然还是有哪里不对吧？”

“！？”

姬子有些疲惫地摊了摊手：

“当然，没有经历过，甚至无从知晓它们所遭受的痛苦的我不论说什么都有一种站着说话不腰疼的态度，但仅仅因为自己所遭受到的不美好，就将整个世界全部否定，将其它人对美好的追求与维护也否定，甚至将其余所有人的人生都一齐否定，这样就是对的么？”

琪亚娜怔怔地无法回话。

站在她的角度来看，像小白那样的遭遇，或许还是换一个身份，换一个世界重新开始，将过往的痛苦与开心一道抹除也是值得的。

甚至于她也有过这样的想法——要是当初她没有阻止崩坏能储蓄罐的爆炸，整个天穹市都灰飞烟灭的话，欺负小白的恶人会死，在这个世界上孤零零承受恶意的小白也会获得解脱，多好。

可她终究还是清醒的，她知道这么做是不对的，一个人就算有再多黑化的理由，也不应该波及到毫不相干的人。无论怎么说，太多的无辜者不该被牵扯到其中。

然而除此之外，她又有什么办法能弥补小白的伤痛呢？

让那样的痛苦波及到整个世界是不对的，但如果只是将律者打败的话，那些仇恨、那些痛苦又该如何清算呢？即使已经下定决心要在一切结束后用尽自己的一切来赎罪的琪亚娜也不知晓自己到底能为那些人做到些什么了。

越想越会觉得，或许一个崭新的世界是唯一能治愈他们的东西。

正是这样的矛盾让少女迷茫着，虽然她从未与任何人说过，但不说，不意味着那份迷茫不存在。只是除了说出那句话的姬子之外，她不知道该将这份迷茫诉说给谁罢了。

“琪亚娜，有些问题注定是无法用言语给出答案的。”

姬子斟酌着用词，一字一顿地说道。

“再给你讲一个故事吧。那是我【诞生】之后没多久，由于我在诞生之初就被注入了一份虚假记忆的缘故，我在那之后直接加入了女武神部队，而在那里，我遇到了一位叫做拉格纳的女武神队长。”

“……”

听到那个名字，琪亚娜不免沉默，她早就从解封的档案与臭老爸口中得知，2010年那件事的大体经过，而那个叫拉格纳的女武神冲锋队队长，以及整个冲锋队除姬子老师之外的人，都是被……

姬子当然不会不知道琪亚娜在想什么，她只是轻轻揉搓着琪亚娜的脑袋，而后眯着眼，并不伤感地回忆道：

“那时的我因为那份虚假的记忆，满脑子都是仇恨，但她却和我说，女武神是为世界带来光明的人，不应该让执念和仇恨充斥着自己的内心。正是她为我的女武神生涯找到了属于明天的坐标，是她让我在一片虚假中找到了想要坚持下去的真实。是她第一次鼓励我——【去把这个不完美的世界，变成你想要的样子。】但……比起你们，我和她并肩作战的时光其实并没有多久。”

“是2010年的那场灾难……”

脑袋上的那只大手力道忽然加重了些，在琪亚娜只开了一个头的情况下，姬子便将她的话硬生生打断了：

“琪亚娜，第十律者将那些灾难和后果归咎于你，这是不对的。她看不到人们自己的选择，她容不下那些美好的微光。接下来的故事，才是我想要对你说的——

“拉格纳队长牺牲后，我整理了她的遗物。在那些映照着生活点滴的衣服、书本、零食之外，还有一封压在抽屉底部的信件：

“【致我亲爱的战友们——】

“【如果有人发现了这封信，那大概说明我已经死了吧。我个人留下的一切财物，按组织上的规定流转处理即可。抚恤金这方面应该也没什么可担心的。那么接下来，就让我在这封信中，分享一个故事吧。】

“【几年前，在刚成为A级女武神的时候，我经常被派去做一些灾区的善后工作。但说实话，那时候的我，觉得参与这种工作简直就是在浪费自己的才能。比起救助那些弱小而又缺乏远见的平民，消灭敌人才是女武神真正的职责——我曾经这么想过。于是有一天，我鼓起勇气问前来视察的主教大人——派女武神嘘寒问暖、亡羊补牢，难道就能够消灭崩坏吗？】

“【主教大人看了我一眼，然后斩钉截铁地回答说——不能。】

“【我当时也愣住了。我原以为自己的冲动，必然会引来一番说教甚至惩罚。但那位大人接下来说的一句话，却让我沉底改变了对自己职业的看法。他说——但是天命从来都是用这样的方式传递自己的信念。】

“【战友们，这也是我将要告诉你们的一句话。我们秉持信念所做的工作，不管结果是否如愿，都绝不会是无意义的事。】

“【我们守护那些美好的东西，守护那些将会成为美好的东西，守护那些我们认为重要的东西。它们或许看似渺小、看似徒劳。但那不过是因为如今的它，还只是一颗种子而已。】

“【这些孕育美好的种子，总有一天，会绽放出漫山遍野的花朵。】

“【所以，不用为我悲伤，战友们。我虽然已经凋零，却也化作了催生希望的土壤与肥料。而未来的希望之花，也总有一天，将找到自己想要守护的东西。】”

一口气背完这么长串的文字，姬子的气息却没有波动，也不疲惫，她只是停顿了微不足道的一瞬，便又继续说下去：

“这是拉格纳队长最后的教诲。说实话，我当时没有完全明白她想告诉我们的东西。只是冥冥中有一个声音，它告诉我，我应该去圣芙蕾雅。而当不久前……当我穿上真红装甲的那一刻。我突然回想起她的话语，仿佛是命运的轮转一般，我理解了她信中所说的一切。”

“……”

“琪亚娜，我读过那次任务的报告——没人知道那次灾难中发生了什么，但失控的律者被压制了下来，解放了天火圣裁的齐格飞也活了下来。那一定是在场的某个人，做出了她认为正确的选择。”

水元素实在有些过于充沛了，以至于琪亚娜猛地深吸了一口气，紧紧闭上双眼，才让眼泪不至于流出。

是啊，为什么早些时候没有想到呢？

比起光明，人的视角会更倾向于捕捉黑暗，没有人会刻意歌颂美好，但每一个人都善于对不美好挑挑拣拣。

可实际上，不美好中永远伴随着美好。

不只是她，格妮薇儿、西琳，不管是出于什么样的原因，她们也都在需要做出选择的那一刻做出了她们所认为正确的决定。

包括小白和她的母亲，在出卖自己换取金钱和崭新生活的机会，与放过自己这个不久前才救下过她们的女孩之间，她们选择了后者。

这个世界上总有无法选择的事，但在可以选择的事上，永远会有人选择美好的那一种。

姬子的抚摸重新变得温柔，她看得出来，琪亚娜听明白了她要表达的含义。

或许以她此时此刻经历的一切还不能完全明白，就好像她曾经面对拉格纳的遗书时那样，但随着时间的推移，随着经历的越来越多，这些埋藏在她记忆中的话，终究会有开花结果的那一天。

而这，就是教育的意义吧。

“所以琪亚娜，答案很简单不是么？这个世界当然不美好，但却也不能因此否定掉整个世界。或者说，就算换了一个崭新的世界，也一定会同时存在着美好与不美好，当其中一个不存在的时候，另一个更不可能存在了，毕竟辩证也是世界的真谛之一。

“人类的双眼确实更容易感知到不美好，而也正因如此，人类的文明本身，就是为了在这个不美好的世界中守护好那星星之火一般的美好。拉格纳队长拯救了我，而我成为了你的老师，你也拯救了很多人，这些人中的一部分会因此去拯救更多的人，一个影响一群，一代传承一代，人类就是如此将文明，将象征着美好的火种延续到现在，并将继续延续到未来。这就是人类的传承，永燃的薪火。”

“谢谢你……姬子老师，我明白了。”

琪亚娜轻咬着嘴唇，往日里最讨厌背书的她已记下了姬子的每一句话。

确实，并不是所有的话都能理解，但她相信，自己总会有理解的那一天的。

但在那之前……好想和姬子在这个不会流动的时间里多待一会儿啊……

轰隆——

忽如其来的巨响打断了一切幻想，空间剧烈地震动了起来，一切都仿佛要崩碎，但却在几息之间又平稳了下来。

“啊，看来有人不耐烦了，这下子的话，这片空间的时间也开始缓慢流动了吧。”

姬子自顾自地感叹着，而琪亚娜再次低头沉默了。

少顷，她抬起头，姬子也目光灼灼地看着她。

两人相望无言，只有时间的指针开始慢慢转动。

“准备好了吗琪亚娜？”

姬子微笑着，语气并不悲伤。

“……我知道了，姬子老师。”

琪亚娜缓缓闭上眼，像是下定决心似的说着。

“来吧，我们再走一段路。”

姬子轻轻招了招手，而后又自顾自地走在了前面。

她们走在圣芙蕾雅的长桥上。

曾几何时，琪亚娜总觉得设计这座桥和那巨大喷泉的人有些毛病，既浪费了经费，又让她需要花更多时间在赶路上，以至于有时候好不容易起的比平常早，但最后还是迟到了。

然而此时此刻她只希望这座桥能够再长一些、再长一些。

“圣芙蕾雅的昨天，好像还历历在目。记得你刚入学的时候，嚷嚷着要成为最强的女武神。转眼间，你已经成长了这么多。说实话，我也很想看着你们长大。很想回到圣芙蕾雅，继续给你们上课，陪你们训练……再去黑板上写写字，回房间喝上一杯。在圣芙蕾雅的那段时光，也是我最珍贵的回忆。可惜……已经做不到了啊。往后的路还有很长，但我好像……没办法再陪你们走下去了。不过没关系琪亚娜，你从不会让我失望。要一直记得，你的身边始终有许多人，会一直支持你，守护你。其中，也包括我。”

姬子一个人走在前面唠叨着，突然在某一刻，世界的光影变得明亮了不少，大片大片如雪又如花瓣的白色絮状物从天而降，将整个世界重新染成了一尘不染的白。

不远处的前方出现了一块像是巧克力一样的大门，姬子停在了门前十几步远的地方，她走到桥边的栏杆前看了看停滞不动的水流，而后转过身，侧脸面对着琪亚娜，另外半张脸则是对准了那扇门。

“我的旅途到此为止了。从这里开始，琪亚娜，就是你的路了。”

“……”

琪亚娜沉默着，又突然抬头，带着一丝期盼问道：

“离开那扇门后，这一切都会消失，对吗？”

她期盼着听到否定的答案。

那当然不可能，但姬子并未将话说绝。

“我不知道。”

姬子耸了耸肩。

“但……应该是吧。”

“……嗯。”

琪亚娜默默地应着。

姬子勉强地笑了起来：

“记得代我向圣芙蕾雅的大家道别。”

“好……”

“告诉芽衣，下次不要再对自己的朋友下那么重的手了。”

“我会的。”

“告诉布洛妮娅，我很高兴能看见她如今的成长，未来她一定能成为一名优秀的领导者的。”

“我也这么觉得。”

“告诉希儿，她是个温柔又善良的孩子，所以我最不担心地就是她，只不过她喜欢将很多事藏在心里，有时候向布洛妮娅倾诉一些会更好。”

“我们也是这么和她说的。”

“告诉符华，虽然无法在未来再会了，但无论圣芙蕾雅还在不在，她永远是大家的班长。”

“嗯……”

“以后，就只剩下德丽莎一个人照顾你们了，齐格飞先生……总觉得他这个大人是更需要德丽莎操心的类型，比我还过分呢。所以，你们都要听话一点，不要惹学园长生气哦！最好多帮帮她的忙，别看她爱逞强，实际上，比我们辛苦得多。”

“我知道。”

“哦，对了，我记得拉格纳也是丽塔和幽兰戴尔的老师。如果有机会的话，把她的遗志也传达给她们吧。”

“没问题。”

“最后，告诉你自己，琪亚娜……我会永远在你身边。”

姬子的眉头舒展开来，温柔的笑容在无声中蔓延。

“……”

“……”

“……”

琪亚娜微微别过了脑袋，不让姬子看到自己此刻的神情。

但姬子又怎么会不知道她在想什么呢？

“别在意，琪亚娜。”

她笑了笑。

“就把现在当作一场梦，等梦醒了，每个人还要继续向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