月背上空一万两千千米,血红色十字架的顶端,一个男人正无声无息地坐在椅子上,毫无生机的目光聚焦于身前一无所有空间中的某个节点。
十字架本身的高度在此、大小在此,顶部的平台直径虽则只有高度的十分之一多些,可以黑暗幽邃的宇宙为背景,又仿佛无穷无尽,永无尽头一般。
就好像人类的文明,人类的故事,相比于地球的历史,宇宙的寿命都不值一提,他们仍将繁衍下去,也终会在某一天迎来真正的终末,可即使是活过了五万年岁月,经历了迄今为止真正可以被称为“文明”的一切的人,也无法用自己的视线捕捉到人类的终点。
但也根本不需要了。
男人就坐在这里,静静地等待着。
为了这一刻,他已经等待了太久太久太久太久。
可故事开始的那一画,却又清晰如昨日一般。
“当一个故事结束的时候,人们总会想起它的开始。米凯尔,你也在回忆最初的自己吗?”
许久未曾听闻的声音在脑海中响起,一板一眼、一字一顿,带着人工智障独有的机械美感。
“怎么突然愿意说话了,普罗米修斯。”
米凯尔张了张嘴,吐出的却是与冷峻的面容截然相反的温柔声音。
“我只是想知道,在自己的生命已经进入倒计时的时刻里,一个人类会想些什么。”
“想些什么吗……”
米凯尔昂起头,目光透过深邃无光的黑幕,有无数无数的画面在眼前一闪而过。
他好像看到了自两侧矮木屋里透出的温暖灯光,照亮了雪地中踽踽独行留下的脚印,独自一人的脚印。
他好像看到了扬起拳头的少女,听到了她在自己耳边的呐喊,她在喊着让自己回来。
他好像看见了燃烧的雪原,看到了飘在空中,不可一世的第二律者,而后听见一个稚嫩又中二的声音在宣告,宣告自己是一名为人类而战的律者,是一只逐火的飞蛾。
他还隐约听见了雷鸣声,听见了绝望的少女在她耳边哭喊着,他却已做不出任何回应。
他又看见了从天坠落的漆黑如墨的雨滴,象征着罪恶的一切,将大地上的污秽洗刷。
他看到了士兵们或紧张或害怕或麻木地在一座座海岛上集结,却被飓风席卷起的海潮无情地吞没。
他看到坚冰与烈火不断交织,冰包裹住了火,火又在外面炙烤着冰,最后冰冷的少年从地上捡起了一团火焰,而阴沉的少年双手捧着一只手表,不再言语。
他看到死亡的黑雾在漆黑的街道中蔓延,人们还沉迷于辉煌舞台上的天籁之声,便已化为枯骨,最后在孤零零的月下,只留下的冰冷的尸体与无法完成的约定。
他看到了将清晨天空燃烧到仿若黄昏模样的火焰,尖锐的嘶吼声响彻天际,悲伤、愤怒、绝望,自此之后都不重要了。甚至就连爱也不重要了。
他还看到了满是书香味的房间,走到客厅,厨房里已经传来了早餐的香味与那个女孩哼歌的声响。她让自己去叫醒他们的女儿,但他清楚知道,这只是一场幻梦。
他看到了高大的机甲不断向前迈步,那是人类呕心沥血的杰作,却转眼间化为崩坏的利刃,而有人只能眼看着整片大陆沉没,什么也做不到。
他也看到了将整片天空与海岛焚烧成两半的火焰,那火焰中跳动的,是少女的决心与勇气,以及新生。
当然在最后,必然少不了看见那个五万年后依旧存在的车站上,曾经有两个傻傻的年轻人在这里真诚地道别,却又互相欺骗着对方,只求一个赴死的机会。
时间已经过去太久太久了。
也是时候为一个故事画上最后的句号了。
“一个人的一生往往要做出许许多多的决定,而其中最幸福的决定,应当是有机会选择自己如何死亡吧。就像我现在这样。”
“我不明白。”
米凯尔的感慨得来的,终究只是普罗米修斯十七号冷漠无情的回答。
但是……真的冷漠无情吗?
“我不明白,你明明说自己做的是很幸福的决定,但我却能感觉到你的悲伤,你的恐惧——你其实并不想死,不是吗。”
“当然,任何人都会害怕死亡。但正因为人们总是恐惧死亡,所以死亡这种宇宙中司空常见的东西才会变得有意义。”
“这是什么意思?”
“很简单啊,正因为人们害怕着会使一切都变得无意义的死亡,所以才会更加追求让死亡也变得有意义。”
“……”
十七号似乎宕机了,米凯尔也没有再解释什么。
看着漆黑中宛如一小粒砂石向他飞来的休伯利安号,他抬起手,轻轻扶住了身旁的红色长枪。
“其时已至,此为吞噬天上暴君之人。这是瓦尔特·乔伊斯留下的宣告,却也莫名地适合现在啊。”
看似什么也没有做,但早已有大量的碎石一般的小行星残片越过灰白色的月岩,向着休伯利安号飞去,那是早已准备好的,来自小行星带的礼物,姑且也算是给新一任终焉的诞生献上礼炮吧。
米凯尔闭上了眼睛,没有丝毫关注远处的战斗的意思。
因为他知道,那三个孩子……不,现在的人类的步伐,绝对不会止步于此。
他只是闭上眼,明明没有睡着,大脑中却像作梦一样不断循环播放着他迄今为止的人生。
直到……身前传来了脚步声。
“米凯尔,我们来了。”
并肩伫立的三人之中,芽衣又向前迈出一步,拔刀指向了米凯尔。
月球表面再往上一万两千米,那是根本没有空气的地方,但仅仅只是唇语,也足够大家交流了。
“来的比我预想的早了些。”
米凯尔的眼皮动了动,好似睁开了,又好似还闭着眼。
“难道你们不知道,终焉权能的转移亦需要时间。现在和我展开战斗并非明智之举,继续等待,等待终焉的权能全部转移到琪亚娜身上的时候,你们便能不战而胜。这种事,即使爱莉希雅不说,奥托的脑子应该也分析的出来吧。”
“我们当然明白这一点。但是,如果都已经到了这一步了,却连与你战斗的勇气都没有。我相信她不会喜欢这样的结局,依靠那种方式得来的胜利,也不会被你所承认。”
米凯尔的嘴角抿着,微微翘了起来,但又好像有些遗憾。
他紧接着便睁开了眼,血红色十字星瞳孔认真注视着站在自己面前的三个少女:
“让琪亚娜成为终焉之律者,这真的好吗?以地球目前的情况,暂时已经无法承受终焉的力量,她要像当年的我一样,在月球上学会控制自己的力量,这对于你们来说,或许意味着八年、十年、甚至更长时间的分别,没有关系吗?”
虽然这些时间与五万年相比太过于渺小,可是对比眼前三个少女的年纪,即使是最年长的芽衣,岁数也不过是这时间的两倍。
“当然没关系,我们彼此都拥有足够的时间。”
这一问,由琪亚娜代替芽衣回答了。
“是啊,拥有足够的时间。但那漫长的时间对于你们、对于你来说又意味着什么呢?你们必须永远守护着人类,守护他们千年、万年,甚至十万年百万年都只是个开始,为此势必还要经历没有尽头的战斗。你们会看着熟悉的人——齐格飞、丽塔,还有更多熟悉的人先你们一步离去,而这仅仅只是一个开始。你们会在无穷无尽的时间里遭受磨损,而尤其是……芽衣和琪亚娜,作为【始源】与【终焉】,一旦想要反悔,你们会发现自己就连自杀都做不到。到那时,你们又会如何作想呢?”
“其时未至,或许到那时候我们会后悔吧。但至少在现在,我们有明确的目标和坚定的信念。无聊的试探就到此为止吧——如果仅仅是被想象中的未来吓到而不敢前进,那说明我们也不过如此。”
芽衣换了个持刀姿势,唯一不变的,是对准米凯尔的刀尖。
“看来,至少在此刻,你们的信念已然坚不可摧。”
米凯尔终于拄着那把长枪站了起来。
他的动作缓慢,花了一些时间才将佝偻的身体挺直,好像一个风烛残年的老人。
“那么,在最后,就由我来亲自检测一番——你们是否有与这份信念相匹配的实力。”
话音落下,无须更多言语,战斗一触即发。
那是以肉眼根本无法捕捉的战斗,场中只能看到一道红色与两道紫色的光线急速纠缠、碰撞,而布洛妮娅则从一开始就没有贸然进入战团,而是在重装小兔的带领下漂浮到平台上空,瞳孔迅速转变为蓝色的齿轮,只在一瞬间就计算出了那道红色光线的可能前进路线,而后提前向着对应的位置展开了饱和火力轰炸。
如雨幕般落下的蓝色光束组成了拦截在米凯尔身后的墙壁,米凯尔不得不停下了机动的步伐,转身将手中的长枪一扫而过,正好接住了芽衣和琪亚娜同一时间回来的刀剑。
然而,以上不过是通过休伯利安号乃至其转播才得到的视角,对于在场的四个律者,两位终焉,一位始源一位真理而言,这短短一秒不到的战斗已经持续了近一个小时。
第一次,米凯尔没有被布洛妮娅的炮火吓到,选择了直接冲过那道火墙。其结果是他本人在虚数屏障的保护下几乎毫发无损,但浮游炮发射出的密集光束带来了视线遮蔽作用,并且炮弹光束的密集能量让空间也变得不稳定起来,空之权能的感知也趋近于失效,而芽衣三人以识之律者为枢纽建立起了精神通讯,布洛妮娅通过这种方式共享了米凯尔的位置,以至于他在冲破火墙的第一时间便直接撞上了芽衣那无可阻挡的一刀。
那是覆盖了始源权能的一刀,常态凯文不解放天火全力尚不能保证打破的虚数屏障甚至没来得及碎裂,就好像抽刀断水一般被分割成两半,连带着屏障后的米凯尔,即便是虚数之树的根须化作的长枪在最后关头阻挡住了芽衣的刀光,米凯尔的身体也从一边肩膀到另一边腰腹几乎完全被斩成两截。
此时此刻,如果使用第六律者的权能自然可以快速修复身体的损伤,但那毕竟需要时间,在那段完全不算长的时间里,米凯尔自然无法发挥全力。
而这样的破绽,在同样拥有终焉权能的琪亚娜面前无疑是致命的。
至少,他还不能就这样死去。
不必多说,时间的流动逐渐停滞,而后向回拨动,琪亚娜当即全力阻止,两种终焉权能的僵持很快让时间停在了原地,寸进不得,也无法倒退。
可琪亚娜第一次在战斗中使用这份权能,以至于即便她十分在乎那个从空间距离上与米凯尔更近的女孩,她也仅仅是在权能被发动后才迟迟反应了过来。
然而此时,米凯尔手中的长枪已经作势刺向了芽衣。
在被终焉停滞的时间里,即使律者核心并不会受到时间的影响,但律者借以在现实中活动的躯体却会,在停止的时间中,只有两位终焉能够行动,这一点,即使是始源也不能例外。
芽衣也只能看着那枪尖越发靠近自己,却连瞳孔收缩都做不到。
而琪亚娜倒是能动作,却根本不可能赶上。
于是下一刻,琪亚娜开始主动将时间倒流,米凯尔也顺水推舟,两份终焉的权能合而为一,默契地将时间倒流回布洛妮娅炮火落下的时刻。
“真是不能小看你们啊。这也可以算得上我自掌握时间权能以来经历过的最凶险的战斗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