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盯着阿弦,低声道:“当初陈基在的时候,还可照应着,如今你身边没了靠山,如何不好生些低调行事,又何必给自己揽祸呢?如果你真的有证据,大可去刺史大人面前递送……”
阿弦不等他说完:“说到证据,昨天,小丽花告诉我一件事,说先生有个癖好。”
王甯安皱眉。
阿弦道:“我起初也不信,然后……”她举手,从怀中掏出一本册子。
王甯安一眼看见,陡然色变,急跳起来,把册子抢了过去。
阿弦并不拦他,只道:“王先生大概也认得这是何物,我草草看了一遍,先生写得栩栩如生,让人如身临其境。”
王甯安咽了口唾沫,忽然扯着那册子,用力撕成粉碎。
他胸口起伏,俯身看向阿弦:“我还是那句话,你没有证据,难道……我自写些荒诞不羁的话本,还能有人当作呈堂证供不成?世人也是不信的!”此刻,原本温恭的面目,才转出狰狞之色,双眼秃鹫似的盯着阿弦。
阿弦笑笑:“话本当然当不了呈堂证供,官府当然奈何不了你。”
王甯安看着她唇角嘲弄的笑,却无法安心:“难道……那个死人会掀出风浪?”
阿弦摇头:“死人不能,但活着的还是可以的,”她停顿,“比如小典曾提起的大恶人,他知道先生私下将他的所作所为记录的如此精彩绝伦,不知将会如何感激。”
世人不信,心中有鬼的当事人却自然知道真伪轻重。
王甯安目光发直:“你……”耳畔却忽地听见一阵阵鼓噪的声响,隔着窗扇传来。
阿弦缓缓地将窗扇打开,却见外面街市,是许多小乞儿跑来跑去,手中扬着一叠叠白纸黑字,道:“王甯安先生大作,离奇古怪,真实可靠,大家快来看啊。”
王甯安骇然如鬼,浑身僵硬。
忽又有几个青年兴冲冲在酒馆门口出现,其中一人拿着那张纸,大声念道:“黄老却觉今番的孩子年纪太大,不似前一个娇弱可爱,哭叫起来亦别有……孙翁说‘不然不然,年幼者不易长久’……”
“哗啦啦”一通乱响,众人齐齐看去,却是王甯安往后,绊倒一张桌子,他面如死灰,挣扎着想要爬起。
酒馆内每个人都在盯着他,王甯安拼尽力气起身,冲出门口。
但街上的人很快也发现了他,鄙夷震惊的目光,就如同天上的日影,灼热刺目,王甯安踉跄欲逃,但天罗地网,何处可遁。
阿弦看着窗外那已至绝路的身影:“你现在唯一能做的,就是以最快的速度赶回府衙,向刺史大人认罪,招供一切。”
本地那些参与恶行的豪绅们,得到消息自然不会放过王甯安,只怕会立即派人来料理了他。如今能护着王甯安的,反而只有府衙,只有袁恕己。
隔窗相望,王甯安满面恐惧,无法做声。
被蒙住的右眼又有些发痒,阿弦将杯中酒一饮而尽,淡淡道:“小丽花看不到你的下场是不会离开的,幸好,我相信这不会耽搁她太长时间。”
只可惜仍是用的晚了些。
眼罩摘下后,阿弦第一眼看见的并不是袁恕己,而是他身后的人。
或者说是“非人”。
王甯安,秦学士,张员外,以及众帮凶肆众们,身着囚服,手中提着自个儿血淋淋的头颅,彼此厮打,哀哭嚎叫。
阿弦仓皇移开目光,转身逃往内巷,正欲快些离开这个是非之地,忽地见到前方小丽花立在街心,眼中带泪,苦苦看她:“十八子……我想求……”
阿弦被方才陡然所见的那幕吓得慌了,纵身跳到旁边避开她——这就是在袁恕己看来,她很突兀地闪避的奇异一幕。
只是还未跑出两步,身体像是被一股寒冷的冰水侵入,透骨的冰冷让她猝不及防,往前扑倒在地。
等再站起来的时候,阿弦已经不是“阿弦”了。
“她”迈着碎步,来到府衙。
手轻轻地抵在下颌处,犹疑打量着府衙的门首,又左右逡巡扫向守卫。
守卫们因都认得阿弦,是以并未恶声恶气,其中一人反而问:“十八子怎么这会儿来了?”
“她”才仓促而略带羞涩地低头一笑,抬腿迈过门槛,往里而去。
守卫们回头打量了一眼,满面疑惑:“十八子今天怎么有些古怪……刚才……”
两人对视,顷刻却十分默契地各自移开目光,不再深思。
“阿弦”一路进了内堂,小典房中却还有另外一个人。
且说小典在府衙里又调养了两天,本已脱了险境。
听说已经判决了凶徒,小典心中的大石落地,可毕竟小丽花已经不在人世,想到在世间唯一的亲人也不复存在,又想到先前自己遭遇的那些非人折磨,如今心愿已了,万念俱灰,所以精神萎靡,身体状况竟也江河日下。
故而这两天竟只是强撑着等死,只等处决了罪犯后咽气。那大夫也是无能为力。
此刻在房中探望小典的正是连翘。
小典曾跟连翘见过一面,又从别人口中听说连翘在小丽花案中所做,他是个心软且善的好孩子,便对连翘存有一份感激之情,竟不顾身子细弱,挣扎着下地要向她磕个头。
但他一来病弱,二来腿上的筋腱受损,动作不便,几乎从床上栽下来。
连翘见他形销骨立,心中酸涩,紧走两步拦住,小典早支撑不住,头晕目眩,只问:“那些人已经死了吗?”
连翘道:“午时三刻,已经处决了,你听外头还有鼓声呢。”
小典道:“这样我就放心啦。”
连翘怎会不解他的心意:“小典,你可不要错想了!”
小典闭着眼睛,眼中的泪流落不绝:“之前你为我姐姐做的事我也知道了,姐姐,你是个好人,现在再求你一件儿,等我死了,你把我跟姐姐……”
连翘转头将泪挥去,方轻声喝道:“别瞎说!”
小典道:“我小的时候不懂事,只知道我是有个姐姐的,但问起娘来,她却总不告诉我姐姐在哪里。”他深深呼吸,睁开眼睛,“后来娘去了,我跟随王先生,再后来,进了秦府,才知道姐姐当初为了我们……”
连翘垂首咬紧牙关,小典道:“我心里只有一个念头,就是见姐姐一面,他们告诉我,只要我听话就会让我跟姐姐见面,我是听话,可是熬了那许久,我渐渐知道他们是骗我的……”
秦张那些人因见小典向来温顺听话,对他的看管便松懈了,殊不知小典心里偷偷谋划着逃跑出来找小丽花,那一次连翘在菩萨庙里见到他,就是他才逃了出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