七月二十一日。
刘承宗离开合水县的第四天夜里。
蒋应昌在合水县收到消息,狮子营兵指庆阳府城。
庆阳卫旗军三百于左岗设伏,震慑于狮子营军势,其兵不战自溃,避入荒山,指挥使郭自宁自刎谢罪。
刘承宗传檄安民,次日清晨率麾下将领随父兄登庆城东山,祭拜周祖不窋陵,而后拔营南下宁州。
与此同时,先锋游击杨彦昌率五百虎贲,自井陉进入山西平定州,已取得首战胜利。
败在他手下的贼首叫翻山鹞,山西的积年老匪,聚集了上千人活动于太行山一带。
被杨彦昌突然袭击,摧枯拉朽般地击败。
有时人的自信非常重要,在京畿见识了收复永平四城与东虏的惨烈战争,再回过头进山西,和翻山鹞这种打了三年抢劫烂仗的贼首过招,杨彦昌一点儿心理压力都没有。
五百对两千。
兵分五哨压上去,四方合撞,阵动长驱,追亡逐北。
赢得简简单单漂漂亮亮。
杀了八十多,俘虏四百多人,手下将近一人逮一个。
战场边缘,杨彦昌放了马匹,坐在山边石头上歇息,满眼忧虑不知前途,感慨人在江湖身不由己。
他终于结束了被叛军头目派去勤王的其妙旅途。
刘狮子交给他的使命完成得很拉挎,二百匹战马算是肉包子打狗,赔得当裤子。
但对他自己,收获很大。
受兵部委任都指挥佥事,发下绯色官袍、老虎补子。
仍然是正三品,以武勋上轻车都尉升授昭毅将军散阶,差遣镇戍延安府参将。
他觉得这次回延安府,得想办法找找族谱。
自己大约已经是族中二百年来官位最高之人,光宗耀祖了。
但比官位更重要的是经历。
过去在延安卫,眼看军户饿得卖妻鬻子求活而不得,他觉得没什么。
军户早就完蛋了,至多旱灾让完蛋的规模大了一点儿,扩大到延安卫罢了。
可从陕北到京畿、从地方到京师。
他发现陕北变成这个样子,不是旱灾的问题、不是个人贫富的问题,而是整个天下出了问题。
旱灾只是让陕北变成最薄弱的一块土地,被压力压垮。
天下肯定出了大问题,具体是啥问题,他说不清。
只知道如果天下没出大问题,他这样的人,不可能去年还是个没实缺的试百户,今年就是三品都指挥佥事了。
“将军,都问出来了,翻山鹞是个老贼。”
老兵按刀走来。
老兵名叫刘向善,其实只是岁数大点,参军不过年余。
按辈分是刘承宗的叔叔,最早在族学读过几年书,后来在刘向禹那受过机兵训练。
早前以延安卫总旗身份带三个儿子赴京勤王,收服永平四城的战斗中两个儿子先后亡于阵中。
一个在滦州城下中了降兵炮子,另一个在夜晚阻击逃兵时被鞑子兵近弓打脸。
换来两个鞑子与三个降兵首级,如今刘向善是延安营把总、儿子刘承光是延安营百总。
刘向善道:“这人最早是剪径毛贼,发迹于天启七年,那年大同的镇守太监张守成革了阳和标兵草料钱,标兵哗变,让他收了几个战兵,后来在大同太原之间流窜。”
说着,刘向善指向跪了满地的俘虏道:“这贼子是聪明人,见势不妙带队跑了,俘虏多为被夹裹的山民百姓。”
就算刘向善不说,杨彦昌也能猜得出来,这些俘虏几乎没有装备,人手不过猎弓、朴刀、短矛,四百多人连个腰刀铠甲都找不到,根本谈不上是叛军。
“都是些苦命人,那叔叔就把他们放了吧。”
杨彦昌一向对刘向善很尊敬,其实他对部下都很尊敬。
那刘家二虎一个赛着一个凶,他可不敢占便宜。
“不能放啊将军,你忘了,曹将军说了,战利全部要向他报告。”
得了刘向善提醒,杨彦昌道:“对对对,那就派人报给曹将军吧。”
杨彦昌心很乱,心思就没在这些事上。
眼看刘向善点头应下要去传令,又被他叫住:“这事让别人去吧,我有事要跟叔叔说。”
刘向善看他忧心忡忡的模样,点点头把传令使命交给别人,让刘家子弟在周围三十步拉出警戒,上前问道:“咋了?”
杨彦昌环顾左右,小声道:“已经进山西了,以后咋办?”
“曹文诏就在后头,给朝廷平叛呗。”刘向善看了他一眼:“还能咋办?”
杨彦昌发现刘向善没懂,他摇头啧出一声:“平叛不是问题,像今天这样的仗,打多少次都行,杜文焕让曹文诏打穿山西去府谷讨王嘉胤,你真想和王嘉胤打?”
真能打过,那打谁都不是问题,问题王嘉胤是杜文焕都觉得棘手的大贼。
“何况讨了王嘉胤,没人跟延安携手,你真打算带兵去讨你哥跟侄子?”
杨彦昌这话说得漫不经心,眼睛却紧紧盯着刘向善的脸。
刘向善面无表情:“这得看将军怎么想,将军怎么下令,我们这些部下就怎么做。”
一番互相试探,没探出个结果。
杨彦昌咽下口水,他只能确定刘向善说的是实话。
但不能确定刘向善是什么意思。
这支出身于延安卫自动运行的部队,在勤王返回的途中,因关宁军的加入,发生了一点变化。
他怎么下令,部下就怎么做。
究竟是他下令,部下依令执行;
还是他下令打刘承宗,部下把他弄死;
或者他下令不打刘承宗,部下把他弄死?
杨彦昌现在连自己,站在高官厚禄前的内心倾向都搞不清。
更别说刘家这帮掌握实际兵权的平民百姓成了将领,心里又会怎么想了。
他最怕的不是曹文诏、不是王嘉胤、不是刘承宗。
而是刘向善这帮在军中的刘家人。
“向善叔,不管别人,我们是一条绳上的蚂蚱。”杨彦昌急切道:“怎么想怎么做,我一定要和你商量着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