唐湖用一番歪理镇住后辈，趁热打铁地继续教导：“年纪轻轻，看问题的视野怎么这么狭窄？事情不是只能通过睡谁或者不睡谁来解决的，一种手段用多了，其他技能就会退化。你拿到这部戏里的角色不是因为我想睡你，而是试镜时导演觉得比其他人表现更好，就这么简单……我不知道你跟谁才混成这个德行，经纪人让你找靠山的？”

“我老板其实很好……”

年子晗喃喃解释，眼神迷茫起来：“不好意思啊……我、我之前没见过你，都是从其他人那里听来的消息……而且我也不是光会用一种手段，进组以后还是好好准备过的。”

他早就把潜规则当成了规则，然而唐湖说世界很大，他倒显得格外渺小，哪怕此刻对面那个人从未露出鄙夷神色，他仍然无地自容。

唐湖冷不防沉声提问：“——你自己出场的第一幕戏第八句台词，是什么？”

“……‘唐小姐，你们公司现在真出息，业务员都比老总气派了呀’？”

年子晗思索一秒给出答案，神情仍然怯怯的，有几分这个年纪的真实模样。

“……行吧，看来这回不是跟我说漂亮话。”唐湖表情缓和几分，“我对你没那个意思，以后不准在我眼前晃悠，不然换角再麻烦也得让你卷铺盖走人！”

“哦——”

年子晗下巴搭在椅背上，只露出一双又软又乖的眼睛：“我不捣乱了，湖老师多休息。”

“我要去片场等开机，本来还想睡10分钟，都让你给搅和了。”

唐湖看看时间，甩上保姆车的门，留下满室浩然正气。

尚未布好景的拍摄场地里，汤导满头大汗地站在空调旁边，手上攥着火腿面包，边啃边指挥灯光师干活。

他见唐湖走出保姆车，安排道：“我这边还有两个灯的位置不确定，再等会儿。”

“没事，我也没准备好，脑内入戏到一半被人干扰了，正好给你们当个光替。”

再敬业的演员也有替身，只不过并非代替演戏，而是在正式拍摄前找个和演员身形相仿的人站在镜头里，让导演判断光影布置得是否合适，节约全剧组时间。

“哪有自己给自己当替身的……”

汤导说到一半，发现唐湖低垂着头念念有声，注意力显然早已不在这边。

记住台词不难，难的是找对说出来的感觉。

唐湖沉浸在个人世界里，反复思考：她要饰演的，是怎样的主人公？

《嫁接人生》的主角叫做‘唐小湘’和‘唐晓湘’，名字在主演定下后才修改，反正对这部戏来说姓名不重要，如此反而更好记，整体贯彻上部《头号烂片》的风格，一帮人渣，群魔乱舞。

故事的第一个镜头，是早间新闻正在播报太阳风暴活动日渐剧烈——这给平行世界的出现提供契机，俗套了些，但告诉观众“出现其他时空是因为隔壁大妈炒菜多放了两勺盐”，到底不能服众。

‘唐小湘’一边化妆一边心不在焉地听新闻，突然凝神看着镜子里的自己，发现有点不对劲，只是变化太过细微，还没等觉察出来，就被上司的一通电话匆匆叫到公司。

在这座繁华都城里，她浑浑噩噩活到二十七八，做过无数“如果我是个成功人士”的美梦，然而再多美梦也拯救不了人生。

直属上司工作失误，却把黑锅全甩在‘唐小湘’身上，在老总那里提过建议，摩拳擦掌准备把她开除，而‘唐小湘’内心波澜壮阔，现实唯唯诺诺，眼看保不住工作。

在她改变现实的强烈愿望下，两个世界开始重叠。

‘唐小湘’在公司夺门而出，不多时，恶人上司居然好声好气地追出来道歉，‘唐小湘’在转身瞬间，变成了西装革履的男人。

她起初没有意识到区别，只觉得上司前后态度差得太大，等照见橱窗上的倒影才渐渐明白过来——这里是平行时空。

在这里，她的名字叫做‘唐晓湘’，事业有成，家财万贯，能把从前自己只敢想不敢做的事都做一遍。

与此同时，男性版‘唐晓湘’也进入她的世界，一上来被人刁难，立刻拿出惯常的脾气骂了回去，替另一个自己摆平危机。

平行时空产生结点，明明是同种存在，在不同世界却有着不同性别，两个人冷静下来，开始梳理原因——

‘唐小湘’的母亲一心想要个男孩，听说怀孕期间做些具有男子气概的事情就能生儿子，于是在光着膀子溜达、玩命举铁健身及种种具有男子气概的事情后……自己成功变成了男人。

为了贯彻喜剧精神，‘唐小湘’的母亲由一名长相神似白至理的男性演员饰演。

这或许就是两个世界不同的原因。

α世界的主角性别为女，而在β世界里，母亲如愿以偿生出了男孩。

但对于男性版‘唐晓湘’来说这些并不重要，在β世界，他的母亲多年前已经去世，而来到α世界后发现母亲仍然活着，简直欣喜若狂。

没错，这样一个完美的成功人士本质是个妈宝男。

‘唐晓湘’看见活着的母亲迎上去，却被劈头盖脸骂了一顿，抱怨他为什么还不升职还不结婚还不生孩子，起初他以为是这个世界的自己不够成功，但最终发现无论怎么努力，他在作为‘唐小湘’时都得不到母亲的认可。

‘唐晓湘’开始反抗记忆中的慈母，而‘唐小湘’开始反抗这个人生。

‘唐小湘’借另一个身份的掩护尽情享受生活，反正你就是我，还客气什么？

如果平行世界中的两个人一模一样，这部戏马上会往恐怖片风格发展，比如接下来失败者会杀掉成功者以便留在新世界，但她要取代的‘唐晓湘’是个男人，故事便喜剧化起来。

只是美好生活依旧不长久，β世界的’唐晓湘‘作为有钱人早被歹徒盯上，绑架以勒索赎金，而在交涉过程中，使用这具身体的“她”探听出绑架犯从未想过放人，而是拿到钱后直接撕票。

这是‘唐晓湘’也从未经历过的考验，生死之关。

他们唯一的特长是能在两个世界穿梭，借由这个便利，‘唐小湘’回到α世界，根据线索推断出被囚禁的地点，再想方设法通知警察。

但绑架犯被警察包围后，开车挟持‘唐晓湘’冲上高速道，如果不能把他当成人质让自己逃脱，就同归于尽。

——那么，如果这具男性身体死亡，死的是正在使用身体的“她”，还是作为原本主人的“他”？

这段情节是剧本中最惊心动魄的部分。

‘唐小湘’起初只想借这具身体的便利，甚至还带了几分恶狠狠的报复意味，在男性版‘唐晓湘’被这个世界的母亲折磨时还幸灾乐祸。

但随着时间相处，两人越来越习惯彼此存在，将对方当成另一个自己，也当成爱人。

在绑架犯在高速道上急速飙车时，‘唐小湘’死死控制精神留在这个世界，这是她第一次凭借自身意志自救，也是在拯救‘唐晓湘’。

而在失控面包车冲下高架桥的刹那，‘唐晓湘’终于夺回身体，接受这一遭死亡。

‘唐小湘’在α世界醒来，迎接她创下的新生。

平行世界里的‘他’死了吗？还是侥幸活着？

唐湖的表演风格其实非常明显，用汤导的话说，就是“天生的恶女演员”，生在岛国可能就没唐泽雪穗什么事儿了，所以这部戏的‘唐小湘’也根据他擅长的表现方式稍作改编，给角色增加了强烈的“动机感”。

‘唐小湘’在最初版本中性格偏被动，一直被命运推着前进，但意识到另一个世界的“他”拥有令人羡慕的生活，马上作出决定要取而代之，谋夺男版‘唐晓湘’的身份时显得异常邪恶。

妈宝总裁‘唐晓湘’解决她的一切麻烦，她的内心表现告诉观众女人仍然期待白马王子来拯救，可落实到行动上，哪怕说出“我要嫁给某某”，蕴含的潜台词也是“我要像某某一样强大”。

这是爱上别人的过程，也是营救自身的过程。

“开始吧，你先试几遍。”

不多时，汤导终于布置好灯光，拍了拍唐湖的肩膀提醒。

唐湖从精神世界中醒来，又确认一遍手上的剧本。

今天只拍一个镜头，但进组后第一场戏就是感情爆发的大桥段，‘唐小湘’在生死攸关之刻被“他”推回α世界，彻底失去跟那个时空的联系，无论如何呼喊都得不到回应，还真有点难。

“试拍，action！”

唐湖摆好起始姿势，趴在电脑前重重吐出一口气，猛地睁开眼睛。

前一秒，她还看见自己跟着面包车一起旋转坠落；下一刻又好端端地回到这个世界，电脑屏幕旁贴着两人一起拼凑画出的地图，用来推断‘唐晓湘’被囚禁在哪里。

“说了多少次让你把字写好看一点……”

唐湖注视着那张地图，神情放松了些，随即才惶恐地提高声音呼唤，“唐晓湘，唐晓湘，唐晓湘……你还活着吗？”

她站起来转了几圈，找不到联络那个世界的渠道，只好无助地对着镜子拍打倒影，这次不会再有回应。

——我要爱我，我要取代你。

——我想爱你，我想拯救你。

——我要爱我，我要拯救自己。

原来她哪怕不借用另一重身份，也能活得快乐而肆意。

然而在终于明白该作何改变后，连接两个世界的特异点，消失了。

……

拍摄场地外。

年子晗听说开拍了，才磨磨蹭蹭地从保姆车里出来看热闹，发现贺湘此等咖位同样老老实实在片场外等候，而且今天还没他的戏份。

电影拍摄讲究现场收声，他保持安静站在一旁，一边拿手机回微信消息，一边瞧着片场里的唐湖。

现在还没拍到到两名演员秀模仿技能的桥段，但刚进组就尝试这种情绪剧烈的情节，对专业技能也是挑战。

“唐晓湘，唐晓湘，唐晓湘……你还活着吗？你在这里吗？”

唐湖演起来却得心应手，每念一声眼睛就更红一分，第三次喊出名字，泪水立刻汹涌而出，比掐表计算的还准。

她的精神和肉l体仿佛被人挥剑劈开，割裂成两部分，抚摸镜中倒影的动作风格来自本尊，但眉目间的神情属于贺湘，就像真的在用手指触摸镜子里另一个灵魂。

而这还只是第一次试拍。

年子晗歪头看着活跃在镜头里的人，不知不觉停下打字，连手机屏熄灭都没有发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