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年的老郝,今日的静闲大师,在九五年底,与我和阿晁分别之后,人生如他担心的,急转直下,还不可逆转。先是,他的两本书没拿到书号,被出版社枪毙,而稿酬却先付了,手头一下紧张起来,接着,因为一本书的著作权,又被原作者告了,老郝接这稿子,哪想到写手竟是抄袭来的,事发,那写手跑了,老郝又平白损失一笔巨款。之后,家里后院起火,一堆事儿搅在一起,老郝大病一场,前前后后竟一个多月下不了床,送医院一检查,肺癌,还好发现早,没扩散。可这时,四面楚歌的老郝哪有钱治病?万念俱灰时,想到,自己手头有钱时,经常给五台山上一个不大的寺庙捐些功德,就给寺庙老主持写了封信,表示看淡了凡世,想去庙里落发修行。本未报多大希望,没曾想,老主持很快回了信,说他佛缘深厚,邀他去山西五台山一叙。这一叙,老郝呆在庙中快十年,名字也变了静闲。他淡看世事,修行认真,文化底子又好,没事就研究佛家经文,反倒渐渐有了些名气,为山上同道推崇,连病都慢慢好了。老主持看着也很欣慰,不但悉心指导,前两年圆寂时,把那小庙也交给了老郝。
世事无常,看老郝平淡地讲他的十年,我反而隐隐觉得,事情怕没他说的这么简单。那时北京书商圈子,二手诗人的名号很是响亮,因为几本书不顺,就上山清修,不念凡事,这得是多大的勇气。那肺癌,我看更不象,十年里,他精气神儿比原来强太多,不看病,不吃药,癌就能好,那医院还怎么赚钱?但这话不好明问,只好往事儿上引,就问老郝对晋南何六总的事情怎么看?
见我提这个,老郝反而郑重起来,一双眼又开始盯得我发毛。停了半晌,他才开口问我,埋祥瑞这事可是我出的主意?我点点头,但忽然觉得心里本不想说的事,一股脑往嘴边涌,拦都拦不住。就把何六总的罐,罐子引发的白日梦,去北京碰上透光镜,镜中的海眼井,连罐中方摸金所说“你不是死了吗?“也讲给了老郝。有虚有实,有经历,也有梦境,连自己的猜测都毫无保留。老郝听得入神,却始终直勾勾地看着我,象是要从我身上分辨出什么。忽地伸手抓住我手腕,翻过手掌仔细地看,我下意识地挣扎了一下,但手腕上仿佛千斤之力,纹丝不动。我索性放弃,等老郝看出些什么。
老郝回到座位上坐好,不再盯着我,倒是叹了口气,象是在整理思路,我心里忐忑,不敢再问,等着他开口。老郝喝了口茶,慢慢说了起来“小杰,其实晋南的事,你比我了解的多,也想得深,但有一点你忽略了。假如真有玄门,而玄门又可以变帝王气运,那保守这个秘密,破解这个秘密便都有意义,但如果玄门、海眼井早失去了原来的作用,那你去探求它又能如何?禅宗有云,本来无一物,何处惹尘埃。你心中有,便放不下,处处受其影响,我心中无,何总的事反而看起来简单,解决更简单。“静闲大师这番话说得我云里雾里的,但似乎又有道理,很难反驳,只好等他的下文。
“小杰,我在五台山这十年,前五年在研修佛经,后五年却遍看诸家命修之典。佛云,梦通三世,前世,今世,未世,皆为修业。年轻时,也看过弗洛依德,荣格等西方心理学大家对梦的研究,今日看来,东方智慧于此,领先的很远了。密宗中本有一支便以修梦为入道的法门,集成三世智慧。而方外士修于此道的更多,阴正平,郭璞都是如此,你说的巫祝五姓,我之前多少也有所耳闻,但你却不知,五姓中有一姓主的是释梦。“确实,柳分阴阳,贾掌帝王,方氏祭葬,赵司天相,常家通鬼道。里面并无释梦的功能,但假若有,则贾、常两家的可能性大些,毕竟,帝王术里很大成份是占卜,而异象的发生,解释往往需要通鬼道。“可是贾,常两家?“我迫不及待地问道。
老郝却摇摇头,告诉我,其实是方家。当然,老郝也是听师傅谈起的,末必是真,但我眼前却马上浮现出一张带着一撇小黑胡的瘦脸。方摸金是巫祝五姓方家的传人,那倒是很多事都说的通了,那么那年我和他在国子监小饭馆喝大酒时,他所说的很多都有所保留。当然,也可能是个巧合,尽管我不大相信。
“密宗修梦包括各派方术的修法,都是修心的方式,以这种方式进入别人的梦境,我从末听闻过,你说老许告诉你的,可能是佛教中梦通三世中的未世,是一种预知。所以他觉得很陌生,像别人的梦。当然,还有一种可能……“老郝说这番话的时候,己不像静闲大师,倒象是多年前甜水园小院里的老郝。我也不觉直起身,仔细听他的猜测。
“进入别人的梦境,除了自身的修炼,恐怕还需要一个地方,类似于海眼井,玄门一类的地方,能够产生时间的变化,同时有巨大的能量才有可能,就像佛经里说的光音天,当然,这些地方我没去过,但常爷,老许经历过的应该就是这样的地方。“老郝又顿了顿,很是郑重地提醒我,“小杰,百尺竿头须进步,空花镜里莫藏身。虽说心中坦荡,百鬼难近,但你执著于玄门事,怕是终归有祸事上身,听我句劝,不想不求,便无事。你说那时诡异之事由世杰而起,也许错怪了他,世杰那小子虽平时没个正形儿,但本性不坏,也有灵气,总之,世所见皆己见,你所碰到的都是你自己修业的因果,何时领悟,何时看开“
就在此时,何六总的电话打了过来,告诉我,金蟾找到了,就在坑边上埋着,头都露出了一点,怎会那天就没有发现?让我问问和尚,挖祥瑞的事还能不能搞?我把电话递给了老郝,老郝接电话的一刹那,又变成了静闲大师,不紧不慢地说道:“何总,恰恰用心时,恰恰无心用,无心恰恰用,常用恰恰无。金蟾现身,本是天意,你想做,我便做,无关早晚,业不俱身。至于世人之口,无妨事,我先做个法事,开光九九八十一个小金蟾,贵客来,自由何总请了,保得平安。大金蟾何总房子卖完便请去小寺,替业主受些香火,也是功德。“听到这,我不禁向老郝竖起大指,赞叹道,论营销,僧道才是祖师。支应完何六总的电话,静闲大师朝我笑笑,“佛门本清净,俗事常自来,眼下事并不打紧,只是小杰你有点麻烦,方才我看了你的掌纹,血淤气滞,心火带了异象,修心的叫业障,修身的叫走火入魔,最麻烦的是命道相离,要屡遭变故了“从老郝嘴里听到这些,我竟没有一点恐惧感,反而想笑,老郝他不管穿成啥样,在我眼中依旧是“黄狗愁白了日头“的二手诗人。“烦请静闲大师渡我,您那儿有药吗?“一句话脱口而出,老郝也笑出声儿来。“你啊,没南墙也得自己砌一堵,自己撞着玩,早晚,有你哭的时候,到时再找静闲大师也不迟。“
送走老郝,我一下放松下来,至少何六总这儿有静闲大师,应无什么大碍。第二天,见媒体却是我强项,从财神文化的源头,到文财神,武财神的分流,从蟾宫折桂的由来,到中国尊蟾文化的兴起,连带着三头镇墓兽代表前世,今世,未世的三吉兽考证,进而导出唐代藏传佛教与本土宗教的融合之道。总之,晋南无愧中国财神发源地,自古便有诸神加持,蟾起禅兴啊。洋洋洒洒一小时,直说得台下记者如沐春风,睡到一片。紧接着,静闲大师开坛祈福,他端坐于工地大坑旁临时搭起的高台上,身后四个弟子肃穆陪立,口中默咏。忽的,头顶阴云慢慢散开,一天未见的阳光投射下来,打在静闲大师的袈裟上,金光四射,让人无法直视。顿时,台下人群一阵骚动,很多人在说看到了大坑上有一圈五色祥光,我虽未看到,但那一刻,心底的敬畏油然而生,虽听不清他咏诵的是什么,但我可以肯定,台上坐的一定不是老郝。法事时间并不长,在几位领导的簇拥下,静闲大师离开了会场,广告公司的崔总立刻忙碌起来,每个记者都请了个小金蟾外加大信封,何六总彩带一剪,闪光灯一围,媒体通气会就算胜利结束。晚上又是欢宴一场,我却没什么心思,总在想要不要去太原找世杰聊聊,一时拿不定主意。静闲大师这种宴会自是不会出席,何六总告诉我,剪完彩大师就回五台山了,让他带了个信封给我。
我接过何六总递来的信封,打开一看,里面是两千块钱,和一封信,信里除了谢我当年的帮助,便是一句话:十世古今,始终不离于当念,无边刹境,自他不隔于毫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