厂里成立了一个技术攻坚小组,专门负责农用小卡车的设计制造。而这个小组中,杜子辉负责协调人力,材料和设备,李永水负责生产加工和测试,而汽车的设计,技术实施都由伍文翰完成。
时隔三十多年,李永水回忆起那段日子,依旧难掩内心的激动,在他讲述的同时,杜子辉在一边还哼起了当年一起唱过的歌曲。激昂的曲调,朴实的歌词,丝毫没有因为时光的流逝而显得苍白。的确,前后整整一年半的时间,三个人几乎是同吃同住,同行同学,没什么公休日,白天实验,晚上讨论,李永水和杜子辉睡了以后,伍文翰还要画图纸,三个人团结的如同一个人一般。
当第一辆农用小卡车被他们装配出来的时候,喜悦的泪水之后,是三个人深厚的友情。他们痛快地喝了一次酒,这也是伍文翰第一次喝白酒,不到十分钟,不到二两酒,他便已经睡死过去。
紧接着,他们又白手起家,弄出了新中国第一条汽车生产线,虽然简陋,但大大提高了生产效率。然后,是四吨农用卡车,六吨载重卡车,六七年间,他们不断攀登着看似不可能成功的山峰,而一次次以成功者的身份俯瞰河山。
而这期间,伍文翰是有机会调回学校继续当他的老师,上级领导也单独找过他,征求他的意见。但伍文翰非常坚定地选择留下来,继续在汽车厂挥洒他的青春,他还有很多的想法和创造没有实现。
六十年代初,杜子辉升任了汽车三厂的厂长,不到三年,上调了机械部,仕途上一片光明。李永水知识水平低了些,一直做厂装配车间的主任,而伍文翰是厂里的总工程师,自此再也没有改变过。
但到了六五年,政治环境发生了巨大的变化,红色的风暴开始席卷中国的每个角落。有一定政治敏感性的杜子辉已经开始受到冲击,而他感觉到,三人之中,自己和李永水的出身比较好,应该在运动中比较容易过关,但伍文翰背景复杂,人又不关心政治,再加上书生气重,爱说错话,很容易成为冲击的目标。
杜子辉私下利用自己的人际资源,做了很多工作,想把伍文翰调到下属的军工企业去,那些企业受造反派的冲击还是要小些。但一方面是阴差阳错,另一方面伍文翰舍不得放下手上的工作,并不配合,调动工作的事也就不了了之了。但已经不在厂里的杜子辉知道,造反派早瞄上了伍文翰。
六五年的冬天,是三个人最后一次聚在一起,聚在伍文翰的宿舍里。这一次聚会,也许是政治空气的压抑,也许是伍文翰的直觉与预感,总之,他不像平时杜子辉和李永水熟悉的伍文翰。伍文翰平时不喝酒,但那一天,一个人几乎喝了半斤白酒,把自己会唱的歌几乎全唱了一遍,还笑着对李永水说:“今天才知道酒是这么好的东西,可惜大把的日子都荒废了。”
杜子辉趁着伍文翰还没有醉倒,开导他说,一旦被造反派囚禁起来批斗,千万不要硬扛着,扛不住,而且结局也不会有什么不同。认了罪,少吃点苦,关几年牛棚,也许还有机会出来,留得青山在不愁没柴烧。
但伍文翰只是摇头,也不说话,像耍酒疯一样,向着天悲怆地吼了几声,然后从工作台上抱起一卷设计图纸,塞在杜子辉手里,叮嘱他无论自己以后遭遇了什么,这图纸上的卡车,杜子辉一定要想办法把它造出来。那时,一种不祥的预感陇上了杜子辉的心头。
转过年,汽车三厂便被造反派和红卫兵占领了,工厂停产,批斗会不停,而批斗的对象主要就是伍文翰。他的家庭背景被翻了出来,上海的资本家余毒。他在美国学习和工作的经历被定义为特务训练,甚至他的党员身份也被定性为特务渗透。
每天伍文翰一早就被反捆双手,戴上尖帽,脖子挂上几公斤的牌子,拉出去游街。之后是持续一天的审讯和批斗。但造反派罗列的罪名,伍文翰一条也不认,不管他们如何殴打凌辱,伍文翰就是一言不发,怒目圆睁,无声的抵抗。这当然遭来了更多的殴打,皮带、木棍、椅子、钢管、扳手,汽车厂的工具不再用来生产,而成为批斗会上的刑具。
李永水不敢再看下去,但他对伍文翰遭遇的一切无能为力。他找过杜子辉,但那时的杜子辉也是自身难保,两人只有默默相对,摇头叹息。没过多久杜子辉也被下放改造,离开了北京。
对伍文翰的批斗整整持续了两个月,李永水只有每天夜里,偷偷跑进关押伍文翰的车间,买通看守,给伍文翰送些吃的,也就在这时,伍文翰青灰的眼睛里才会焕发一些光彩,但他所有的气力都用来咒骂造反派。李永水发现,伍文翰被打得全身多处骨折,又得不到治疗,已经站不起来了,唯一能给他减轻痛苦的就是酒。最初,伍文翰两三天喝掉一瓶白酒,后来每天就要一瓶,李永水家里虽存了一些酒,但也禁不住他这么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