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直以来,总有一个久驻心头萦绕不去的问题困扰着鼬堡伯爵。
人到底在什么情况下才会甘心去死呢?
他见过太多了,笑着赴死的人,即使死去眼中光芒仍未消散的人,趴在地上摆着奇怪的姿势嘟囔着“不要停下来啊”的人…
这些人死翘翘的时候,幕布后大多都会同时响起或悲壮或凄凉的背景音乐。
但生死之事哪有这般庄重?生是命,死亦是命。为何人们喜生而惧死,并由此发展出了一系列的哲学体系与正负观念呢?
无意中一脚碾在蚂蚁身上时,人会和蚂蚁共感出生与死之间的交界线吗?人与蚂蚁又有什么区别?为何有人会觉得自己的死更高尚,而他人的死则轻如鸿毛呢?
他想不通,他只是个彻头彻尾的生意人,做的是人命买卖,也从未担忧过前程往事,更不在乎自己是会在今日生,还是会在今日死。
“滚开…迪温萨。”
啊,是杜辛封。
我至少有二十年没见过这张脸了。
“我现在没功夫陪你胡闹,滚回你的阴湿老窝数铜板去吧!”复国会长凌空一跃,周身乍现金色光轮…看起来气势汹汹,但大家都知道他的目标并不是我,而是前方的敌龙母菌。
实话实说,我真的挺想滚回我的阴湿老窝安安生生数铜板的…但现在还不行,赤青宿怨必须被了结于此。
啊…又一个从生死纠葛中产生出的空虚哲学,又一群不断重蹈覆辙的愚昧凡人。
“陈惜命许了你什么好处,你又答应反馈给他什么报酬?”鼬堡伯爵无奈摇头,须蓝会的工作就是这样,事到临头总会有人跳出来捣乱…我们是不是也该找个神啊魔啊啥的拜一拜?
比如那种类似窃贼强盗的守护神,为阴影之子提供幸运的守护神之类的?
嗯,回去就把这事提上章程。
“你这种只知利益的人是不会明白的…”两人凌空全力对拼一记,搅起红雪漫卷。
哼…多余一问。
无非就是什么“为了云响众生”或者“为了天下太平”之类高高在上的理由吧?
不明白的人不是我啊,杜辛封。
若每个人都和你们这路野鸡圣人一样怀揣着相似的想法,那才是真正的世界末日…
我的工作就是清剿你们这帮一天到晚执迷于英雄游戏的臭虫。
而且我也说过了…人和蚂蚁,谁又比谁高贵几分呢?物伤其类,一路走来脚下堆积的尸骨还不足以压垮你的心神么?
“论害死的人…我可没你多,我做的每一笔生意都入了账。”鼬堡伯爵甩了甩于对冲之中小指指骨开裂的右掌:
“呵呵呵呵,扬言要拯救生灵的人反而背着比杀手还要深重的血债…按你们风云人的说法,这是不是就叫道德沦丧?”
杜辛封皱眉聚气,再出一掌。
“是的,我们是要去望云城。”光耀主祭霍斯兰躬身施礼:“请容我代莲落教廷奉上歉意,擅自闯入诸君的领土绝非我等本意…”
“福音如此说道:恶魔唱起了他的七行诗,圣矛必将如雷电般贯其心脏。”他掀开垂下的鬓边金发礼貌一笑:“一切都是主上的安排。”
雷行众将你看看我,我看看你,谁都搞不明白这黄毛和尚葫芦里卖的到底是什么药。
军部选拔将官一看个人天赋,二看世家背景,能在雷行军制中混到指挥系统里的都是文武双全的全方位人才…再次也得是从仲阳学院走常规流程正式毕业,又进到士官培训营里熬上三年起步的理论高手。
大家都是文化人,谁都没比谁书啃得少,这就只能证明一件事了…如果没人能听懂他在说啥,那就代表他说的话只有他自己才能听懂。
这世界上到处都是满脑袋疯言疯语,嘴里火车跑起来就不带停的妄人。
习惯就好。
“主祭阁下,仅凭我个人无法代表将军,也无法代表皇室…”扬威军中,有位眼神锐利的中年大将纵马缓步出阵:
“但有一点我可以向您说明:晶菩提与血菌母都是天生地长的灵物,谁有缘有德便由谁拿去。如何宣称如何支配,那都是江湖事…若您与您的教廷是为了那些神物而来,根据第四法令,我们自然不会过多干涉。”
霍斯兰微笑不语,身边数百白衣教众也都单手贴胸微倾头颅,脸上尽是谦和宁静。
“我国承接风来一脉,云响州则是通过古宪认可正式继承下来的法理之地…”大将神情严肃,继续用浑厚的声音警告道:
“望云城乃古王三都之一,是完全隶属于陛下的合法财产,是有主之物。您现在要做的事,几乎就等于是在向雷行皇室发起战争宣告…您真的确定自己已经做好准备了吗?”
“不,我们无意亵渎古王的居所,也不是为了宣扬主上的教诲而来。”霍斯兰伸手指向已被伊扎塔特铲了个底朝天的望云城:
“霍德约克与魏切玉,永不相融的风与云…你我都是从那场战争中延续而出的血脉。”
“然千年之事过于飘渺,即便是教宗也不会过于纠结那些无形之物。您可能不太了解我们…新教改革之后的行事方针其实是相当务实的。”主祭霍斯兰微笑着继续说道:
“既非索取宣称,也非肆意侵略。我们是来取一样东西的…无需悠长岁月,就是四十年前稚子落在那里面的一样东西。”
稚子…圣遗物?
雷行终将齐齐皱眉。
“稚子从未到过云响。”大将冷冷回道:“主祭阁下,这个理由是不是有点太牵强了?”
“是的,他确实没踏足过这片伟大的土地…但世事如行船流转,他该来,便终会来。”霍斯兰苦笑一声:“抱歉,我说的话是不是有点…哎,我也不喜欢这样神神秘秘的…”
他在脑子里十分艰难地过了一遍生疏许久的应用标准语,整理了老半天词组排列和前后语序方才抬起头来。
“稚子殁于四十年前的三郡之战,在圣墓之下与前代尊王同归于尽。这些都是正式记录在官方史册中的事情,诸君可自行查询…”他指向那艘依然维持着撅腚姿态的土茧方舟:
“此刻,两座古城顺应宿命相接于此,界线破碎,圣者现世。我们必须遵从接引者的指责引稚子归乡,还请诸位将军…”
“我要是说…”军阵之中,有苍老男声幽幽传来:“我要是说你们在找的东西早就被人给接走了呢?天道摇篮本就是抽象之物,所谓祝词传圣之法…不是你们再熟悉不过的把戏么?”
发声者是个相当符合自己声线的老头子,瘦骨嶙峋,颤颤巍巍。铺展在脸上的老年斑就跟有人往他脸上画了幅五州地图似的,什么词都能往他身上套…除了“气势”二字之外。
老实说,他整个人骑在俊逸战马上的模样,简直就像是往铁罐头里塞了根小竹竿…
但不用我说大家应该也能猜到了,一群少壮军官看向他的眼神里全都充满了尊敬与畏惧。有点像间宫穹的粉丝团看十全子时的那种感觉,积威这玩意真的很难用三言两语解释清楚。
雷行宪兵总管,“右龙”陈息神。
顶级军官,最顶级的那种。
“霍斯兰?杜弥特,是吧?我认识你的父亲,他可没你这么爱笑。”陈息神伸出枯瘦的手掌拍了拍扬威军那位中年大将的肩膀,示意他麻溜的闪远一点不要挡住镜头:
“政局动荡,连带着军队都变得死气沉沉的…这时节我也懒得惹麻烦,你就算编个什么…望云城里埋着你家先人之类的屁话,我都会睁一只眼闭一只眼放你过去了。”
霍斯兰终于不笑了。
笑不出来了。
“你要找的东西一半在陈惜命的宝贝徒弟身上,一半在你们的新稚子身上。我已经很久没管过事了,但是眼睛还没花。”陈息神朝前方的通天滑坡挤了挤眉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