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灾与人祸往往是分割不开的,这句话放到任何时代的任何场面基本都能适用。
上坂生业,也就是死得迷雾重重的前代金湍山主祁生到底是什么人?
彻底接受驯化,意图帮助雷行王朝践踏昔日家园的“桑奸”?还是心系祖国,只身潜伏在云响内部的超高级二五仔?
都不是,严格来说…他是个守墓人。
上坂家在覆灭之前曾是不仕官的贵族之一,改组之后新建立的橘河幕府一天到晚好吃好喝,真金白银地供着他们可不是出于情分。
他们是负责看守神尸残骸的缄默神官,联结俗世与黄泉之国的阴阳信使,叛国妖僧间宫穹的诸多垫脚石之一。
间宫穹叛国这事其实并不是什么秘密,尽管桑原官方极力掩盖,普天之下依旧寻不到能包得住这么大团火的纸。
不过有一点需要特别强调,他虽然“叛”了却没有“逃”,整体流程大概是这样的:
国师收到了一封来自远方大陆的信,理了理衣衫于第二天的重臣会议上简单宣布自己要从神尸上取个东西,给大伙吓得眼珠子都差点没掉出来。第三天,他就去取东西了。
面对聚集全桑原顶尖武力的剿神大阵,他跟推自己家大门一样跨步走了进去。来一拳接一拳,来一掌接一掌,遇阵破阵,遇灵封灵。
无言否定了桑原数百年来的修行精萃后,赤目僧拿上了他想要的东西,回家收拾好换洗衣物又泡了杯粗茶,接着在大伙的强势目送之下买了张通往云响的船票。
然后…就是这卷开篇的情节了。
他的旅途见闻稍微润色一下就成了流水账似的神话传说,也只有小孩子爱听了。
间宫穹此人青年时期封妖八百六十七,讨妖二百四十二,剿灭军阀豪强无数。
可以说,现今桑原国境内尚存的妖物都是从他手底下逃出来的,或是根本就不值得他关注的漏网鱼虾。
红眼小和尚可不是无敌于桑原,而是无敌于天下…这种怪物的故事有什么可讲的?
大人物来去自由,不瞻前不顾后,底下抱着铁饭碗踏实度日的小角色们可就倒霉了。
失去了神尸核心的上坂家同时也失去了作为守护神官的超然地位,政治斗争可不是请客吃饭…尤其是在那个动荡的年代。
世人只知上坂生业继承了神骸守卫世家的手艺,漂到金湍山附近得到了雷行王朝的政治庇护,从此之后一直在调查国宝下落。
世人却不知,间宫穹在临死前已将当年借走的东西归还给了自己的祖国。参与此役的青年船头祁生也于角落中见证了这一幕…他早就找到了,只是不爱说话而已。
为了和平而沉默,理所当然。
岁月变迁,时局变幻,云响即将进入生命的倒计时。当西极大陆不复存在,桑原也将随之永远迷失在无想瀚海中…
这座鸟不拉屎的荒凉海岛还是稍微有点价值可供压榨的,完整呈现在凡俗世间的神只尸首并不多见。既然你无力保管,甚至都已经自身难保了,那就由我们来将其接受吧?
顺带一提,雷行皇室从不写欠条。
到他手里,那就是他的了。
远征桑原的军事计划正式启动,五山山主受征召而来助朝堂开海,顺便搞场规模宏大点的少年英杰会给大伙看看乐子。
“我知道,不就是神尸嘛…我小时候还摸过呢,没什么了不起的。”饮尽杯中苦茶,祁生抹了把嘴向前来督战的相府使者耸肩说道:
“那玩意没了核心之后,已经变成一滩只沉淀着些许神性的烂肉了。那年头我还小,到了这时节…其上仅存的那点灵性估计早就被贪婪无度的官老爷们开采殆尽了。”
使者冷冷眯眼。
“你那眼神是什么意思啊?中央派来的家伙就是鼻孔朝天难伺候,亏你还该叫我一声师叔呢…”祁生皱着眉头揉了揉后脑勺:
“我当然知道啊,我当然知道核心在哪。我找了它整整三十年,人都混成金湍山主了…再要说一无所知,只怕我自己都相信不得。”
啪嗒,茶杯平放桌上。
“嗯…开云是吧?我知道了,你们发下来的命令有哪条是我没照办过的?真是…”祁生站起身来大剌剌地甩了甩手:
“行了,真烦人,等着瞧好就是啦。我们几个老伙计难得聚上一回,你却偏要拉我出来单聊…天皇老子也没权管人家喝酒吃菜吧?”
他是个被两座故乡夹在正中间的无奈之人,哪一边流血流泪都不是他想看到的。
一直很沉默的男人终于开口了。
世间事就是这么有趣,你不动,所有人都不动。你一动…那可就热闹了去了。
卷作风暴的力量大致可以分为两拨,一边是希望他能继续说下去的人,一边则是希望他能永远闭嘴的人。
但是,哪一边都不是他的朋友。
“呵呵,这真不像是我能办出来的事…没有牵连任何人,也没有伤到任何无辜者。”雨夜,跪倒在血泊中的金湍山主颤抖抬头:
“守墓人将秘密带到了坟墓里,这真是最好的归宿了…不是么?不过…我累了。”
屠刀如镜,珠玉敲打银盘。
“间宫忌,核心…就是间宫忌。”祁生摇了摇头,朝众人咧嘴一笑:“你们会见到他的,他可不是会躲起来当缩头乌龟的性子。那是个…眼睛非常亮的小伙子,你们会见到他的。”
惊鸟飞鸣,头颅落地。
“神尸的核心…就是我。”红雪逆升,龙熄异象起,三轮纱夜环抱臂膀平淡说道。
“原来如此,倒也不意外。自从忌出现以后,仿佛所有事都是在围着他转的…”雪隐点了点头,正欲再说些什么,突然眼角一跳猛然转身:“嗯?等会,你说什么?再说一遍?”
“是我。”三轮纱夜再次确认道。
生命中的最后一刻,他不再是守墓世家的上坂生业,也不再是金湍山主祁生。
他说了谎,作为一个…深信着孩子们能够创造美好未来的长辈,他说谎了。
雪隐惊愕望向小忌忌红彤彤的眼睛。
“我的资质并不足以驾驭神力。侵蚀袭来,死亡将至…是忌替我承担了一切。”三轮纱夜垂目望向一直没说话的赤目武者:“他的眼睛…就是我的眼睛。我们交换了彼此的眼球…我享受神的权能,忌承担神的诅咒。”
“原来是这样,难怪了…”陈息神揉了揉下巴:“哈,反正我早就退休了,人也老得耳朵都不灵光了…就当我啥都没听到吧~”
“谢谢您,老将军。”三轮纱夜向他低头抱拳深施一礼:“正因为有您这样的人仍在力挽狂澜,我们才不会对王政彻底绝望。”
“不,现在的年轻人其实也是一样的。”陈息神摇了摇头:“哪怕只往回倒二十年,我也会做出跟他们同样的选择。并不是我人有多好,只是我现在不在其位罢了。”
三轮纱夜再施一礼。
“那这些事又跟赵抚兰有什么关系?为什么忌之前一直在跟他合作,又突然反过头来听你的话给他宰了?”雪隐挠了挠头,打断了眼前似乎就要无限循环下去的标准敬礼示范教学:
“太后说他没死,这又是怎么回事?”
“赵抚兰,他是云响四大世家试图通过灌注记忆之法,以赵家六公子的死胎为基础,重塑托生而来的间宫穹。”三轮纱夜转头答道:
“赵抚兰就是间宫穹,间宫穹…就是赤目上人于凡尘俗世间的魂灵显化。至于最后一个问题…你其实已经知晓答案了,只是时候未到。”
“我完全搞不懂了。”雪隐已经大脑过载了。
“间宫穹原本也只是一具死胎,一个没能成功来到世间的无垢生灵…北渡桑原的叛教秘宗窃取了神尸之力灌入母体,方才使其违背常理降生于天地之间。”三轮纱夜幽幽叹道:
“继承神力者必将背负神的宿命,由神扩散出去的虚伪命数终将收束回归。换言之,只要赵抚兰还活着,他所做的一切都是在为赤目上人的本体降世铺路搭桥…哪怕他本无此意,甚至反其道而行之,结果都是不会改变的。”
“等等,本体…?我真的不是很想参与这种级别的学术讨论…”雪隐捏着鼻梁指向西南远方正在被一顿狂揍的墨晶残龙:“那玩意是什么?”
“残龙,神幕阁的封印破碎之后,它从海底一路挖掘至小妖矿山,又被某种力量虏获束缚。随即蒙世国激发地脉逆行,将它从其中解救…”三轮纱夜简洁答道:
“接着它便顺着指引挖进了逆星落,现在…如你所见,它出来了。”
“那桑原的神尸又是什么?”
“凋零的地母神,地层震荡,本该沉睡于大地坟墓中的残破尸首顺着温暖的洋流飘向了海外孤岛。一如她生前所做的那样,岛…在她的碎片之上建立起了繁荣的生命乐园。”三轮纱夜睫毛微颤:“这就是我的家园,桑原的起源。”
“那么…赤目上人到底是什么?”
“从未诞生之物。”三轮纱夜望向红雪穹顶:“在那个瞬间来临之前,它只是种概念。就像会在明天送到你手上的生日礼物,就像每天都会定时响起的寺庙晨钟…”
“你知晓它在,也确信它将来,但它未来。”她轻叹一声:“在那个瞬间来临之前,你可以说它是一头逃过洪荒浩劫的残缺异龙,也可以说它是地母神明的后继者。”
但…当瞬间到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