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爹!!”心头一颤,苏乘下意识紧拎佩剑前踏一步,不由自主地喊了一声。
情感会被时间的风沙磨平掩埋么?不,它只会在压抑之下越来越深沉,越来越浓郁。
苏家是被诅咒的家族,而这对父子,更是承担着常人无法想象的深重罪孽。
但…此刻,一切隔阂倏然消于无形。
苏知仁肩膀一颤,念珠已经数到了第一百零七颗,很快就要行至彼岸了。
可他手上的动作却停下了。
台下是一个不知该如何面对胸中情感,笨拙地呼唤着父亲的丹心赤子。
台上的人呢?
这位沧桑的父亲,又能聪明到哪去呢?
心下一横,苏知仁没有回应那道足以刺破千层厚帐的悲戚嘶吼,再次将颤颤巍巍的拇指尖端重重扣在了念珠之上。
“你不害怕么?”
灰袍之下,法相双生。蒙世国干涩的嘴唇微微一颤,整尊身影简直就像年久失修的破庙中突然活了起来的裂纹佛像。
苏知仁长叹一声。
“之前怕。”他笑道:“现在不怕了。”
“不。”蒙世国缓缓摇头:“我问的不是这个,我问的…是我。”
乌云舒展,星夜归虹,有海风拂过回首寺院,似乎掺杂着来自远古的悠扬歌声。
“如果你会杀了我…那你就不是我认识的那个老大,而是一头怪物了。”苏知仁转过头来,因常年苦闷而堆砌出的颊上皱纹尽数舒展。
真奇妙,那凶巴巴的小龙会首苏知仁竟然能露出这样一张孩童般的灿烂笑脸。
他曾经也是个孩子么?
“面对怪物,我从来就没怕过…”苏知仁眯眼一笑,翻指扣下最后一颗念珠:
“我从来就没怕过。”
烦恼尽,莲花升。
一股无比强烈的异样感骤然涌入众人心畔,从修为臻至人极的沙维尔,到完全没搞明白情况的王觅幡…所有人都在同一时刻不约而同地低下了脑袋,滚圆目中满是不可思议。
什么…?什么玩意?
他把什么东西给放出来了!?
无声无影,无象无形,有不解之物随念珠崩裂破碎悄然现于石台上空。
“啧…”就连最张扬狂躁的蒙旭来都老老实实地垂下了他高傲的头颅,不过他倒是比其余凡人要好上那么一点点…至少嘴还能动。
整座寺院中,只有三人仍未垂头。
蒙世国,苏知仁,以及…阿闪。
“啦~啦啦…”潜身者轻哼小调,飘然轻旋落下石台,颇为疑惑地看向面前的彪形大汉。
他的表情…很温柔,又有点奇怪。
“去吧,你自由了。”苏知仁柔声说道,舒张指尖缓缓浮出氤氲光点:“从今往后,这世上再也没有可以束缚你的东西了…去吧。”
潜身者驻足片刻眨了眨眼,祂似乎说了什么,只可惜场中无人能听得懂祂的话语。
“哼~哼~”歌声再起,潜身者瞧了瞧破碎石廊穹顶映出的璀璨天穹,转头扭向东方浅踏一步,只一下子就不见了踪影。
神只去,规则散。一众被吓得满身冷汗的人型鸵鸟终于抬起了头,愣愣望向身似飞雪逐渐消融的苏知仁。
解放神只是要付出代价的,任何事情一旦扯到神明的层面上,那么其后果就绝对不是凡人能够负担得起的,没有例外。
苏知仁的表情一点也不痛苦,也没有那种终于了却毕生心愿的解脱感。
他很平静,无比平静地望着自己的儿子。苏乘也在瞪着他,嘴角不断颤动。
“你的剑…”苏知仁缓缓开口。
苏乘又前跨一步,伸手前探顿了半天,到头来也没能说出半句话。
苏知仁释然一笑,朝他重重点头。
我现在做的事情,你可能无法理解。不过你是我的儿子,继承了我这不让人省心血脉…你一定会走上我走过的那条路。
我将一切都赌向未来了。
米雪飞散,衣衫砰然落地,砸起细碎灰尘。苏知仁走了,悄无声息,莫名其妙,亦如他来时那般…菩提,本无根。
“她是…”被潜身者的面容惊得发呆许久,终于缓过神来的阿闪愣愣嘟囔道。
王觅幡怔怔扭向阿闪,刚欲发问…
“旭来,你也走吧。”赤红佛相轻捻花印,灰袍明王掌撑膝盖:“不必急于一时之成败,你的心是天下心…好自为之。”
“父亲…”蒙旭来还欲再辩,却被蒙世国轻飘飘地瞪了一眼…这下真是一点脾气都没有了。
“我明白了。”恭敬拱手,蒙旭来干脆转身一挥衣袖,八部天龙中有迦楼罗迅速上前为其开道。金光羽翼划尘烟,龙脉苏醒,地脉涌荡,在节点全开的云响州,他自然是想去哪就能去哪。
“等等,请您等一下,明王!”魏韶颜焦急喊道:“我恳求您,再考虑一下,为了…”
“不必多言了,魏氏遗孤。”蒙世国缓缓站起身来,身影依旧佝偻枯瘦:“云响州会做出属于她自己的抉择,我等不过是天命的执行者。”
“我倒是建议你好好考虑一下我的提案。”走进划空而成的金光裂缝前,蒙旭来红唇轻挑妖冶一笑:“做生意嘛,讲的就是一个互利互惠…”
唰啦,三身分散,各行天道。
“……”酪棉微微摇头,抬手喝令小龙集会。众菩提精锐就像在神幕阁时一样,相当熟络地迅速搭出了一座临时传送阵。
苏乘急忙转过身来。
“小龙集会…不,龙象宗于此正式脱离菩提教,往日恩,近日仇…断去吧。”酪棉没有看他,也没有再多看任何人一眼。
现在…她是龙象王了。
无言离场,苏乘想拦,却不知该怎么拦。世间事终难圆满,数十载风雨宛若黄粱一梦…到头来再回首,苏家又只剩两个人了。
“好了…谈正事吧。”蒙世国掀起灰袍,露出病入膏肓的枯槁身躯。
众人眼角一跳,急忙撤步弓起脊背。
“明王…”魏韶颜痛心唤道。
“你们真是来聊天的不成?”赤足净身,生机上涌…蒙世国如风中残烛般虚弱凋零的身体就跟被吹胀的气球似的,随着他一步一步迈下石阶而肉眼可见地恢复了强健威武之姿。
这个,不是篡夺天道的贪念。
也不是生而不凡的痴念。
他是个不该出生,不该存活,更不该攀登至此等境界的忌讳之子。
他曾经有过一个家,一个真正的家。
现在,斯人皆去,孑然一身的他已经再也没有任何牵挂了…一丝都没有了。
“我的性命…就在这。”行下石阶,抬掌握拳,佛相入体,目中红芒轰然破碎,蒙世国扭了扭肩膀无谓念道:“来拿吧。”
这个男人需要远古神只的助力,需要先辈佛陀的遗慧么?当然他妈的不需要。
众人神情一肃,云响西南风云骤止。
漆瞳漆发铁心人…
菩提教,护法明王,蒙世国。
请见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