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是爱。”魏韶颜掌贴胸口坚定答道:“天下即为大爱,文明即为无私,英杰即为天道大义的行使者,而我们都是道义的追随者。”
杨守心噗嗤一笑。
好家伙,小词儿一套一套的。
“我是真心这么认为的,虽然天真幼稚,但人总该向往最纯洁的美好。”魏韶颜垂目说道:“我知道…这只是毫无意义的大空话。”
“瞧,我还什么都没说呢,反倒是你自己先沮丧起来了。”杨守心无奈摊手笑道:“我相信你,我能在你身上看到云王的影子。你们都是这样的人…温柔又坚毅,强大又美丽。”
“不过,我于此生旅途中实在是见过太多这样的人了。他们有的是大肆收敛权财的骗子,有的是真心实意先人后己的圣徒…”杨守心伸手指向城外坟山的方向:
“我不是想说你的想法假大空,当然也不准备发出半分反驳。只是…据我所知,常将这几句话挂在嘴边的人最后的结局都不怎么好,那边就埋着好几个呢,至少一半都是我亲手干掉的。”
“为什么?”魏韶颜踏前问道:“您,明王,还有许多我只能仰视的伟大人物…我能感觉到你们远比我们要更加温柔,可为什么到头来,胜者却都无一例外地选择了残酷的威权?”
“这就是云王赢不了风王的理由。”杨守心轻叹答道:“因为…爱本就是违背人性的东西,那只是种扭曲的偏执,只是种经过漫长复杂改装的动物性,只是一尊虚伪空洞的神像。”
“你认为什么爱?”他继续说道:
“苍天爱万物,所以就会放着地上的大伙任它们互相撕咬啃食。神爱世人,所以就要把不肯服从祂的人丢进满是刀山火海的无间炼狱…父母爱孩子,所以他们就理所当然地有权力替孩子做出不容置疑的选择。”
“换句话说,在这种场面下,我帮你是爱,不帮你也是爱,甚至于就地将你斩杀那都是爱…孩子,我经历过太多生死了。”
寒风轻吟,夜鸦掀翼。
“我体验过血亲挚友的离世之痛,我体验过求而不得的百般折磨。我有自困苦时起相伴至今的结发之妻,我有孩子,有孩子的孩子。”杨守心缓缓握拳,语气渐沉:
“我认为…我远比你懂什么才是爱,也更加知晓此物的本质。不是说它不好,只是…九成九的凡俗生灵都永远不会理解该如何使用这股力量。”
“但它值得我们去追寻,值得我们为之付出牺牲,我不害怕…”魏韶颜痛苦回道。
“没错,追求是该追求,但在大搞理想主义之前,你先得解决下一顿饭的着落。”杨守心抬手打断了她的感人自白:
“你爱一个人,就得替对方考虑温饱问题,你爱天下人,那就得想办法填满天下人的饭碗。你这小半辈子里有体会到过“饿”的感觉么?我说的不是减肥节食那种,而是指真正的饥饿…”
“我…”沉思许久,魏韶颜重重摇头。
没有,一次都没有过。
食物对她来说就像空气和水,她潜意识里是明白的。就算今天没饭吃,只要勒一勒裤腰带耐心等下去,饭菜总会从桌上长出来。
人怎么会饿死呢?
人确实是会饿死的,她明白,而且她也明白现在的自己永远无法理解那种绝望。
“风来州有句老话,不过基本都是山贼强盗在反驳道德教化时喊出来的:吃饱了饭大家都是圣人,吃不饱饭大家都是贼人…”杨守心撇着嘴巴指向城中缓缓亮起的彩灯烟火:
“我年轻时跟你一样,甚至还不如你呢…哪怕碰上颗粒无收的灾年,我家的餐桌上也是山珍海味轮流转,美酒瓜果样样鲜。”
“第一次远远看到有居民抱团前来堵门要粮的时候,我还在奇怪既然没有稻谷,那他们为什么不先搞点牛羊鱼肉应付应付呢?谷子种不出来那就是种不出来嘛,不可抗力嘛…”
“稍微长大些,读了点没用的圣贤书,我倒是在心中狠狠批判了自己一番,那时我开始认为…世间万事无非公理二字。”摇了摇头,杨守心挑着眉毛继续无奈叹道:
“苦痛都是源自资源分配不均,都是源自人的劣根性。只要有个顶天立地的大英雄将这一切推翻重做,一切自该走向正轨。”
“没错,那个大英雄自然就是在下了。我干了一壶从后院老窖里偷出来的精粮酒,思前想后又装了三大箱…趁着夜色提上剑牵出马,哼着小曲儿便准备离家出走立下不世之功。”他用指尖点了点通向东城门的中心大道:
“我不知世人在编排我的时候通常都是以何种叙事做开头的,实际情况是…我刚溜出城门,甚至都还没来得及瞧见第一块路牌,因饥荒与贫穷而游荡在外的山贼…或者说是原来的城中居民就把我给团团围住了。”
接着,他的故事就开始了。
“孩子们提到冒险二字时总是会表现得很激动,实际上它也确实值得令人期待…现在回想起来,我刚出道的前几年可真是如梦似幻。”
“我结交了一大群天下英豪,新的老的都有。然后又顺理成章地被他们卷入了一场又一场的重大危机,就像每一部传奇话本一样。”他卷起袖子亮出了手腕细绳上早已不见了铜芯踪影的生锈小铃铛,抬到高处冲魏韶颜晃了两下:
“这个,眼熟吧?就是金羽会馆那一战中你奶奶送给我们的,每个人都有,而这也只是我旅途之中的一条小小支线而已。我既有天赋又有钱…没什么事是杨守心出马还解决不了的。”
“那个时期我从不杀人,真到无可奈何之际也只取人手脚。我总是在想…江湖恩怨,儿女情仇,没必要为这点有的没的丢掉性命吧?”语气轻松,可他讲述着这一切的时候,面上的表情却并没有显得有多么开心:
“我有点啰嗦了,抱歉,人老了就是这样…俗话说男孩想成为男人的话只有两条途径:女人,以及战争。而我有幸凑了个中间数…二十二岁那年,我被女人邀请去参加了战争。”
晴历35年碧空月,蓝华都城的旧王拱卫派结束了与雷行王朝的漫长对峙,纠集前朝残党正式扬升大旗发起了“莲落复国运动”。
后世通俗称之为…雨落叛乱。
“那是我第一次感受到“饥饿”,我第一次见识到了自己内心深处的污浊恶念。”杨守心面无表情地搓了搓下巴上的碎胡子:
“事情很简单,我加入了玉盘府征南第五军第三特别行动队,随一位既是师长也是挚友的军部领袖直刺雨落腹地实施斩首行动。”
“第一项考验来自平民,叛军高层都是一群满脑子血统纯粹论的种族主义杂碎。他们在起事之后便开始大肆屠杀长得不像风云人的本地居民…不为别的,只为肃清内部的反对势力,顺便提升士气。”他深深一叹痛苦摇头道:
“无论政局如何肮脏,无论战争多么残酷,我们最初参战的理由,都是为了让这些无力反抗的无辜生灵免遭荼毒。所以,当一队逃难而至的雨落原住民来到我们面前乞求救助的时候,我们根本就没法拒绝他们…”
“这是于军法之中绝不会被容许的事情,从战略到战术上来讲都不该发生,但…我们那时只想着坚守作为人类的底线,我们的良知不该被血海炼狱吞噬抹去。”他继续说道:
“不就是一队难民么?只要保证能在规定时间内完成行军进度,些许充满光明的负担我们还是能扛得起的。”
“接着,闻讯而来请求避难的逃亡者越聚越多,越聚越多…但这都不是问题,我们是百里挑一的顶级精锐,仅仅只是简单经过铁血洗脑的雨落叛军根本无法阻挡我们的步伐。”
“当时我们都在笑呢,若是真带着这大队难民攻入叛军首都,只怕连终战后续的安置工作都不用军部多费心思了…”他用两根手指比划了个直线冲突的手语图案:
“紧接着我们就撞上麻烦了,叛军本部的卫王军前来阻击,前线战场失利又放了不少尚存余力的中型兵团截住了我们的退路。”
“我不想说难民是累赘,但带着他们,我们这支行动队根本就没法转移阵线,只得被迫在平原上与敌军主力展开正面决战…”
“两百对五万,第一天我们大获全胜,硬生生用敌人的尸体堆起了一道缓冲墙…第二天我们再进一步展开反攻,直接废了对方指挥系统中的大半将领。第三天我们又赢了,连破敌军四重封锁,成功抢占到了险要高地。”
话语一顿,杨守心没再继续竖起代表胜利的第四根手指,而是抬头望向云海以南。
“第二项考验来自友军,在我们逐步深入敌军根据地的过程中,朝廷内部发生了影响极大的政治事件,最终那群废物甚至搞出了临阵换帅这种小孩子过家家似的脑瘫决策…”
类似的故事每个时代都有,原本形势良好的南线战场被后方的逐利者捅了软刀子,元帅奉旨返回天下城领取他的坐牢大礼包…
新换上来的高官亲信当然不会是大脑发育完全的正常人,指挥系统被他搞得一片混乱…前线大军倒撤五百里,负责支援深度进攻的推进部队则在雨落叛军的奋起反攻下全军覆没。
战阵厮杀可不是儿戏一样的江湖纷争,没了稳固的后方支援,再强的精锐都只是玻璃做的刀子。坏消息是,威名赫赫的第三行动队断粮了…好消息是,他们依然在不断取胜。
其实这也不算是好消息,我常说死亡是种解脱,因为…死人不必面对道德困境,不必面对来自内心的煎熬折磨。
“一开始我们实行了配给限制,但那点物资根本就不够大伙分的,更别提还有三千难民了。后来我们开始杀马…对军人来说最重要,最值得信赖的伙伴就是坐骑了。”杨守心在身边寻摸了块大石头,像田间老农一般抬屁股一坐:
“我至今都记得,它的名字叫猎北茫,是个老姑娘了…哪怕是和算命的他们一起被鳞衣帮追杀的时候我都没让它受到半点伤害。”
“看着它眼中的泪光,感受着它强劲的脉搏渐渐归于沉寂,我不禁在想…如果接下来我们要开始吃人了,那为什么不在现在先杀了我呢?它只是个天生追寻自由的美丽生灵,我才是那个污秽不堪满身罪孽的混蛋…”他摊手叹道:
“杀了马,粮食依旧不够,我们在那条山沟里缩了两个月,所有能吃的东西都被饿红了眼的人给挖没了。甚至于包围我们的敌军都被我们抢了个一干二净…他们也没饭吃。”
因饥饿而发狂的人围着因饥饿而发狂的人,这已经不是战争的一环了,根本就是阿鼻地狱在美妙人间的试点展览。
“我作为行动队中最重要的战力之一,自然享受到了队伍内的特殊关照。和其他人不一样,我每天都有一个窝头,一条肉干的额外配给。”他伸出双指比了个十厘米左右的长度。
想来在那种条件下,就算是专供主战力的补给也不会有多夸张的分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