暗影仍未现身。
“忌(Imi)…大忌大讳,天下至煞,万邪不侵的“忌”!既然生于修罗炼狱,那便成为足以吞噬苍天的最强大的鬼吧!!”他放声笑道:
“魍魉能以妖身存续至今,不入神社,论才智也只怕是桑原无双了…他是个聪明人,自然该知晓我是在试图传达什么。至于姓…恐怕也只有那位英雄的姓能担起这份祈愿了吧?”
语毕,两人沉默许久。
“间宫…忌…”深影轻吟。
间宫忌。
唰啦,林中忽现异响,不知是风吹竹叶,还是远方城墙倒塌的余波震荡至此。中年人没有多行仔细感受,只是突然发觉周遭的景致似乎一下子便空旷了许多。
“啊?喂!喂…你还在吗?”抱起膀子挤了挤眉毛,颇感寂寥的中年人十分不耐烦地嘟囔道:“这就走了?去你大爷的笼川结社…”
“我还在呢。”林中传来轻微声响。
好吧,你的标准语说得也越来越好了,看来雷行与桑原之间的碰撞已经是不可截停的了。真期待啊,下一场人间炼狱…
“呃…我讨厌忍者。”中年人无奈叹气,接着抬起头来微耸耳廓兀自说道:“翩莱伽已经过去了?真是性急的家伙…你说说,野兽们明明活了那么久却没有半点长进,那人类若是求得最终极的长生便能超越它们么?”
竹林中没有回应。
这回他是真的离开了,新井家的少主可是很忙的。孩子的尿布要换,老人的茶叶要晒,新政权的各项条款也要紧急开会讨论…
“我觉着悬,对于思维如此狭隘的蝼蚁蠕虫之辈而言,漫长的生命只会消磨他们的激情。莫说常人了,就连我都…”中年人摇了摇头:
“你认为呢?我觉得生存就意味着折磨,意味着无穷无尽的责任。饶是登天仙人亦有承受压力的极限,双源换了一批又一批,世界肉眼可见地越变越烂,吾等仍未可知将来过去…”
没有回应,林子里都没已经人在了,当然不会再有半点回应了。
今日之前,那忍者还是会耐着性子听听他那云山雾罩的牢骚话的,毕竟这也是监视任务中最重要的一环。但此刻,外来者已经失去了他存在的作用,盯梢工作也该宣告圆满结束了。
中年人明白得很,可他并不介意,他早就已经习惯对着影子胡讲一通了。漫长到足以跨越人性的孤寂自然需要排解,那影中人在与不在,对他来说仅仅只是是否需要修辞的区别而已。
边走边说,中年人的步子越迈越大,步伐越来越快。转瞬之间,庸碌凡人便已无法观察到他的姿态与去向了。
接下来他会去哪呢?没人知道。
不过…呵呵,我们都知晓答案,是不是?
中年人也笑了,离开桑原,接下来该北进风来了…那片他曾发誓永世不踏半步穷山恶水。不过呢,在他无比漫长的记忆湍流中,打破誓言只是再平常不过的小插曲而已。
人才需要道德。
弱者才需要道德。
制定何为道德的存在…当然不需要遵守那些作茧自缚的繁文缛节。
更何况,当初立誓的对象已经不在了。
那人化成了片片飞雪,融进了这场灰蒙蒙的末世霜降。尽管往日的绝境死斗让他现在回想起来都得捏上一把冷汗,但…比起游离在这座漫溢混沌的小池塘里,他还是更怀念当年时光。
那段与天海五杰鏖战不休的“苦”日子。
风从何处来?饶是谋神也猜不出…但风往往会从北境吹起,又注定去往东方。
雪花乘着呼啸狂风,无言见证每一场爱恨情仇与生离死别。雪本无罪,那么因雪灾而无法继续生存下去的人们就是有罪的么?
每个时代都有人会思考这个问题,每个时代的人都能得出不同的答案,尤其是死在东境战场的无数璀璨群星。
他们看到了炮火,看到了无上的力量,看到了极致的善与恶,看到了他人,看到了自己…那么,在临终时刻,他们又会开始琢磨哪些深奥至极的人生真理呢?
大多数人都在恍惚中想起了父母家人,想起了孩子与朋友,想起了一生中最闪亮的荣耀与最难以忘怀的悔恨。大多数人都有空去欣赏总结自己精彩人生的走马灯,但她没有。
她还有一份愿望没来得及说出口。
在此之前,她是从来不会去祈求什么的。洗沙子民皆敬神,但绝不会求神…沙海从不会回应任何人的要求,想要什么都得自己去挣。
可这一次,她拜向了泱泱上苍。
怀中生息渐逝的黑猫白狼会笑话自己吗?她不太确定。小黑猫耷拉着小舌头,极尽虚弱地喘着若有若无的微弱气息,大白狼的情况则更糟一点…毕竟它个头大,消耗也大。
自己呢?油尽灯枯。
她已经无力继续供养腹中那已然显怀,却还未完全成型的人类胚胎了。
现实是无情的,死亡是平等的。
“我向你祈求…”她望向窟外星夜,燃烧着仅存的最后一丝生机发出了沙哑的声响。
没人理应受到眷顾,没人能够美梦成真。
“不管你…是他妈的…什么东西…”
你不该反抗命运。
“如果你不是瞎子,不是聋子…”
人最需要学习的便是“接受”二字。
“只要你但凡还有半点良知…”
自古以来悲号抨击苍天无情的不幸者简直是数不胜数,又有几人真正得到答复了呢?
“那便让我的孩子活下来。”
她的声音越来越小,牙也咬得越来越松了。
“不管用什么方法,不管会将他变为何物…修罗也好饿鬼也罢。让他活下来,他是无辜的,他是这世间最无辜的人…”
没人是无辜的,当血肉凝结,灵识生芽,其人命数便已定型。退一万步讲,在这即将迎来崩溃的末世前夕,令婴孩们胎死腹中不才是所谓“幽幽上苍”对他们施以仁慈的体现么?
“求求你…”她默念着。
我不能答应你。
“求求你…”祈祷已成机械复读。
没人能帮得了你。
“求求你…”希望与绝望只有一线之隔。
既然他不该出生,那便顺应命运吧。
“求求你…”
她依然在咬牙强撑。
精神是会遗传在血脉当中的。
“求求你…”
哪怕是卑微至极祈求之言,从她口中说出时也像是强硬至极的宣战演讲。
“求求你…”
为什么她要继续反抗下去?因为她是母亲?因为她嫁进了江北杨家的门?
“求求你…”
我理解不了的存在并不多,她便是其中一个…是什么东西在支撑着她的意志?是什么东西在支撑着人们埋头跨过无光的荒野?
有了火光,文明方才得以建立。
按理来讲,身处于绝望深暗中的人类理所当然该是脆弱的,该是无比恐惧的。
“求求你…”
为什么…当人类将他们的贪婪发挥到极致时,连完全无情的事物都将为之肃然起敬?
“求…”
远方,不,并不远。
灵涡掀起,天地倾塌,声归于寂静,景归于虚无。世间最为恐怖的两股力量于此对撞,绽开了圣哲冥思一生也无法理解的绚烂花火。
她拼尽最后一丝力气,真的是最后一丝力气了…在无风之风中,她睁开了双眼。
她看到了,清澈无垠的璀璨星空。
黑与白的湮灭激撞,却于一位再普通不过的将死之人眼中刻下了万丈华彩。
光谱线只有二十五种,这是常识。
但…此刻倒映在她瞳孔中的纯净辉耀却绝非可以轻易用理论概括的无趣事物。
黑白相融的尽头究竟会诞生出什么?
这很重要吗?
闭目轻叹,她笑了。
无论如何,她赢了。
哪怕是全知全能的存在亦无法掌控所有远超凡尘意料之外的奇迹,只要多等上一秒,再向前迈出小半步…也许一切祈愿都将化作现实。
只是也许。
这就是她的抗争,这就是延续到了毁灭之子胸中的滔天桀骜。
这就是母亲带给孩子的礼物。
生命,以及祝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