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们之间,并不是道不同不相为谋,如果你还念着亲情的份上,就不要自不量力地插手天师盟的事情了。”
他转过身去,头也不回地走了。
“我讨厌你!宋业,我说我讨厌你!你为什么要用命去换别人的幸福?你从没考虑过我吧?从没为担心你的人考虑过吧?你敢说你不自私吗?你怎么敢说你无私!”
眼前的这一幕回忆,从边沿处渐渐破碎开来,是宋业本人发自内心地推拒这场面继续进行下去。
骨肉生离十几载,早已是不同心,是聚不到一起的两类人。
被推出来的宗妙纹只是摇头:“努力为自己争取诚然也是一方面,可‘人不为己,天诛地灭’,本意指的也是一个人不努力修正己身,迟早会为天地所不容。”
红莲眼睑半垂着,嘴边挂上了一抹令人摸不透的弧度:“为天地所不容吗,或许吧,这世上可能没有什么生来注定,只不过事到如今,一切都已经太晚了。”
好似仍在讥讽着什么一样。
宗妙纹低声道:“我时常会觉得,人生就如坠茵落溷,人们生来原本是同根同源,有人落在开满鲜花的茵席上,而有人则坠入粪坑,同是要落到地上,却相差甚远。”
“你指的是宋齐?”
“何止如此。”宗妙纹眸光微沉。
“你所做之事,我并不是全不知情,你对小时候的宋齐怜惜多过于我。”
红莲偏过头,他已全然无心回顾往日,眸光只聚焦在她的身上。
“我看到了你时常停下来——我很好奇,因为我猜不透你是出于何种心理,是可怜?是同情?”
此人的声音很轻,然而宗妙纹心底此时却模糊地有了一个猜想,眼下红莲所关心的这件事,极有可能便是他对她的态度有所变化的原因。
宗妙纹摇了摇头:“或许是痛心吧,每一个人与生俱来便具有这样的情感,只不过因为自身的无力,表现出来的方式也不尽相同,越是偏私的人,他们的表达方式也越偏私。”
“我很想反驳你,不过在你还没发表完全部意见之前,我愿闻其详。”红莲忽而笑了,带着几分自嘲的意味,“于情感上,我真的很讨厌你的意见。”
“嗯,因为没有表达出和你一样的共情,无能为力,因为他人之事本身就是无法从根源上改变的。”
她如过客般途径,宋业这些纷涌而来的记忆,亲眼见证了那旧时代的骄子,爱恨痴缠的一生,生于光明灿烂,死亦惨烈如斯。
“自身也受到很多现实因素的挟制之人,自私者或多或少都会有幸灾乐祸,那是对比自身后产生的一种侥幸心理,也可以谓之不曾经历而有的优越感,也或许这些词汇的形容都不够确切。”
她的声音平静,并不掺杂过多的情绪。
“再者便是如你,初次见面的时候,你就带着愤怒抨击了我,你憎恶的是我的一无所知,你讨厌的也是我的偏私,而我的无知和偏私,本身也是你在对我不甚了解的情况下,以你看层次低于你的泛泛之众的标准来评判我。”
勉强理解了她的意思,红莲眸光闪烁着:“你是在责怪我的狭隘吗?”
“从行为上来看,你是想杀了我,但从情感的根源,你却又是怀着这样矛盾的心理,所以我对于你,并没有斥责之心。”宗妙纹摊手,“何况我也有把握自己不会被你立即解决掉,否则我也不会出现在你面前。”
而今他听到的这一席话,实在匪夷所思。
这样的女人……不,这样的人,根本前所未见,犹如在此之前从未被发现的新物种一样,实在叫人不知应如何去理解。
难怪。
怪不得那毁了他的怪物,在他痛下杀手的时候会那般袒护眼前这面沉如水的女子,也始终带着敬重与分寸……那怪物,近乎可笑的小心翼翼。
“在不侵犯他人利益的情况下,自私本身并不是一种值得抨击的事情,在很久之前,我也曾因偏私做过一些事情。于情感上合理的东西,在理性上却未必是正确的。”
红莲同她一道向前走着,手背在身后,微微凝眉:“我不明白你想表达的东西。”
“这份罪孽本身,并不来源于你的意志,好比一辆失控的电车,在两边轨道上绑着多数人和少数人,而你能力所及,只是改变轨道,再二者之中选择其一。”
她想了想道:“我不能因为隐约猜到你所犯下的残忍之事,便抨击你,如若按你从前的作风,选择宁可死的是自己也不要违背自己的道德,那样极有可能……不论是少数人和多数人,他们将都活不下来。”
“何止如此?何止如此啊——要是按你的比喻,只要那电车不停下来,轨道便是无限循环、并且绑着千千万万个少数人的。”
红莲忍不住哂笑自己,语气中透着深深的自嘲:
“我从来没想过,我这样的人竟能背负整个世界的命运,只是我并没有你说的那样伟大,我只是想活下去!仅此而已。”
“一旦你放弃自己,就会前功尽弃,整个世界,连同你自己都会被葬送。”她好似只是陈述着,这个残忍的事实。
“所以你想帮我的原因,是因为我的情有可原?”
他突然很讨厌自己当下的判断。
这种无私,他非常讨厌。
“不,我无权替任何人谅解你,而是你有这个价值,我怀疑不只是你。”
眼前女子沉静地转过头来,剪水双瞳里已然不是先前他所见到的悲怜,人说相由心生,可此女的魂身,面容轮廓仿佛蒙着无形的迷雾,相较散沙,也更为模糊。
“即使眼下不会重复这样的事,可在此之后,谁也不能保证。”
犹如一道渺远风烟。
明明近在眼前,却让人不免怀疑,兴许稍纵的不留神,这道风烟便会悄然流逝。
她道:“你是知情之人,在此之后我如若将一些东西托付于你,你或许能够成为今后的变数。”
仿佛霜雪遮覆般的冷清,在她眼底。
“你如何确认,我会按你想的那样做?”
她的样貌,既不是在视觉上能给人强烈冲击性的美丽,气韵上也缺少摄魂夺魄的吸引力,可却还是让红莲心头一跳,不自觉地便有种几近幼稚的抵触。
红莲并不讨厌此人本身。
却异常抗拒她带给自己的感受,谓之讨厌,也不为过。
许是心境的变化,两人走的路径渐渐变成了白石桥,宗妙纹伸手随意折下一支绽放于桥两边的红莲花,轻轻嗅了嗅,莲蕊清芬,余裕悠长。
“我想,那是宋业会做的事情。”
“你……”红莲眸光一凝,话到嘴边,可他却有种茫然。
在她唇间飘落的喟叹很轻,而那话语轻轻落下之时,却在红莲的心底掀起滔天巨浪。
“宋齐,这三百年来,辛苦你了。”
“你——”
瞳孔微颤,红莲狭长而昳丽的眸子里,暴露出了深深的茫然无措,他不自觉地心下酸涩,眼眶里也覆起了一层流动的水光。
这段记忆若能留存,想必于他而言也会始终历久弥新。
他极其讨厌这种感觉。
如若在他身为宋齐的时候,在生命里逢见这样的人,他一定会禁不住问:为什么你来得这样迟?
“你既然知道了,在你的布置完成之后,便来尽头处吧,我会在那里等你。”
话音刚落,红莲的身形便在她眼前消散开来,此人扭过头不看她,也像是不想让她发觉些什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