穆春深深记得,这一天,是元启十年八月初一。
从早上起,天就阴森森的,满是乌霾,黯淡得不见一丝光亮。
雨要下不下,逼得人心里闷热黏腻。
空气中,因为潮湿,散发着浓烈的霉味。
她跪在严家西北角荒废许久的佛堂里。膝下是冰凉的大青砖和乌黑的泥尘,头顶是手托净瓶,一脸慈悲的观音菩萨。
她已经跪了五天。
姿势僵硬,神情麻木,眼神空洞。
似乎天地间万事万物,都早与她没有一点相干。
满是青苔的内门槛石上,一只老鼠和几只臭虫,悄悄吃着破碗里的长毛酸腐的糙米粥。
午时正,惊雷响。
瞬间,大雨倾泻而下,噼里啪啦打在雕梁画栋的屋檐,打在矗天而立的古槐,打在亭台楼阁,打在水榭小桥,打在严家富丽堂皇的大宅每一寸砖瓦上。
风从破烂的窗棱里穿梭呼啸,犹如幼儿哭泣,惨淡凄凉。
年久失修的佛堂顶,一滴一滴的雨水落下,很快点成珠,珠成线,有几条雨线落在她脸上,将她淋得如同一个被扒光衣服的小丑。
她也不觉得难堪,任凭长发被风雨吹得翻卷,最后紧紧贴在脸上。
雨势更猛些,屋里雨水漏得更狠,像是有人用手,狠狠扇着耳光。
避无可避,也不想避。
不觉得疼,甚至希望这巴掌,扇得再狠些。
她心里的歉疚,才能好那么一点点。
不,那歉疚,早已经在心里生了根,发了芽,长出藤蔓,一直攀爬到她的咽喉,死死缠绕。
再也解脱不能。
菩萨慈悲的眼里盛满雨水,顺着丰腴的脸颊流下,像极了人悲伤绝望时的泪。
她浑然不觉,毫无感知。
连膝盖也不曾挪动半分,如泥塑的木偶,失了魂魄。
直到佛堂外面有声音。
“真是烦死了,困在这没人的晦气地方。这雨怎么一下子下这么大?”
“谁知道呢。不过,我刚刚听西院的芍药说,这雨下得怕是有蹊跷……”说话人声音压低了些,却仍旧是清楚明白的传进穆春的耳朵里,尽管她并不想听。
“……说是穆家祖宅半个时辰前着火了,这是老天爷可怜穆家呢。”说话人往佛堂里面看了一眼。隔着门,她什么也没看见。
默不作声地瞧了门上落的锁,跟对话之人示意,瞧见对话之人也默不作声地拿出钥匙,轻轻开了锁,她则继续说。
“一个月前,穆老太爷吊死在房里,穆大太太当时刚给老太爷发完丧,就被穆家族人骂是丧门星,将她孤儿寡母逐出穆家。”
穆春念经的声音戛然而止,浑身抖如筛糠。
脸上被雨水继续打得噼里啪啦。
她终于动了动,胡乱抹了一把。
“穆大太太无法,抱着穆家四小姐回了京城娘家,不知道怎么昨日又折回来了。今日穆家老宅就起火了,据说火光冲天,旁边的房舍都烧着了……若不是这雨,估计要烧的片瓦不剩……刚才听说,衙门里已经抬了两具尸体出来,一大一小,连个收尸的人都没有,可怜啊……”
“你小声些,里面那位听见可不好。”
“听见不听见的,她能有什么法子?她自身难保呢。”
“这话怎么说?”
“你还不知道呀?二老爷答应了黄老爷,要把姨娘送给他享用呢。那黄老爷真是,六七十岁的人了,路都走不稳了,还荒淫无度,也不怕死在女人肚皮上……”她说完嘟哝道:“这雨还下个没完了还!”
话音未落,身后传来“乒乒乓乓”砸门之声。一阵急过一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