裁缝店里有张缺胳膊短腿的八仙桌,桌上摆着一个豁牙露齿的搪瓷茶杯,杯口不时冒出几缕热气,携着阵阵茶香,给昏黄的钨丝灯泡蒙上一层水雾。
吕瞎子坐在台灯旁,伸长脖子,呷了一口刚沏好的高沫。
所谓「高沫」,就是将各种高级茶叶的碎渣,按照不同比例混合在一起,再以低价出售的边角料,卖相极差,但是味道还算说得过去,过去曾深受劳苦大众的青睐。
『敢问唐小姐这次是来……』
『我想请三爷亲自出手,替我的朋友做一套西装,』说着,唐可媛看向张谦,『至于衣服的尺寸,就按他的身量来吧。』
闻言,吕瞎子立即起身,快步来到了张谦面前。
他的脚步沉稳而果敢,移动缓慢但是绝对准确,全然不似一个被黑暗包围,永失光明的盲人。
然而他确实已经瞎了,而且瞎得很彻底,很残忍。
『可以劳驾先生您摊开掌心,让我量一量您的手吗?』
『当然,』张谦伸出左手,悄悄眯起了眼睛,『有个问题想请教老先生,您是怎么知道,我是一位「先生」的?』
走进裁缝铺后,他没说过一句话。
『老天爷饿不死瞎家雀儿。不瞒您说,老瞎子跟人打了半辈子交道,一听对方走路时的动静,就知道这位是男是女,腿有多长,大概是什么身材,兜里揣着几个铜板……』
说话间,吕瞎子的手指已经搭上了张谦的掌心。
稳定干燥,掌骨略扁,指甲修剪齐整,大鱼际内侧横生老茧……吕瞎子不由得微微颔首,心下随即一片了然。
他的人虽已年老力衰,但是手艺还在,依旧可以拿起尺和笔,去丈量和记录客人的身材,提供最优质的服务。
被一个老瞎子在身上摸来摸去,绝对不是一件让人开心的事。
张谦鬼使神差地歪过脑袋,瞅了瞅唐可媛身上的旗袍。
『店里的料子不错,三爷能不能替我做一身旗袍?』妖精哪里看不出小坏蛋在琢磨些什么。
『哦呦呦,我的小姑奶奶,您可饶了我吧!』吕瞎子的腿都软了,『老瞎子胆儿小,人穷命贱禁不住吓唬!』
活得长的人不一定都怕死,怕死的人却大都活得比较长。
不到十分钟,吕瞎子已经摸遍了张谦的全身。
『恩?这倒是新鲜了……』
『出什么事啦?』唐可媛问道。
『没,没什么,就是觉得世界上的缘分未免太奇妙了些……』说着,吕瞎子霍然转身,朝门外一揖到地,『哦呦呦,老瞎子何德何能,竟能劳动贵客亲自登门!』
前矮后高,两道婆娑的人影飘过污脏的玻璃窗,好似足不沾地一般,幽幽来到裁缝铺的门前。
刺耳的吱呀声中,早已褪色的竹制门帘被高高掀起。
打破寂静的,是一只稳定干燥,掌骨略扁,指甲修剪齐整,大鱼际内侧横生老茧的大手。
不管从哪个角度看,这只手都不会属于一个女人,因为它太粗糙,太宽厚,青筋隆结,骨节突出,犹如一柄大号的铁钳,笨重而危险。
然而这双手的的确确属于一个女人,一个又美又冷,比黑夜还要沉默的女人。沉腰坐马,只见女巨人猛地一发力,连托带举,将「走」在前面的男人搬进了店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