过了片刻，李清照问道：“亭溪，你觉得世间最痛苦的事情是什么？”

安亭溪没料到她会这么问，低头在心里思忖起来。若是在那个恍如隔世的齐友嘉为她安排的17岁生日聚会上，安亭溪会认为最痛苦的是“失声”，对当时的她来说，失去声音就等于失去了对未来的希望。若是刚来到这里的时候，最痛苦莫过于“天大地大，却无自己容身之处”。现在么……好像所有人都知道自己在干什么，唯独她不知道……于是，安亭溪答道：“困惑。”

“困惑？”

“嗯，困惑。不知道自己到底想要什么，不知道自己明天……到底该干什么。”是真的，她到现在都还没想清楚，明天见了綦友嘉之后，到底该跟他说些什么？

“唔，”李清照微微颔首表示理解，道：“你这样的年纪，求而不得是最大的痛苦。而我这样的年纪，看着自己视若珍宝的东西一点点流逝就是最大的痛苦。张汝舟和若柳的恶毒之处在于，他们想要把我生命中所有有价值的东西都搜刮殆尽。”

安亭溪不明白。李清照看了看她，重复道：“是的，所有。我指的并不是我带在身边的书籍古器，”李清照摇了摇头“不，它们不属于任何人。当一本书流传于世，它就有了自己独特的生命力，有可能被任何一个人诵读、欣赏、共鸣，也许，还成为这人的一部分。而不管它对谁产生了怎样的影响，这本书都还是这本书，辗转到其他人甚至更多人的手里去，每个人都以自己的方式与它相处，被它影响……青州老宅里那些失于大火的书，洪州船上那些沉于江底的书，好像它们都消失了，其实不然，他们都已经成了我的一部分，只要我还活着，它们就会一直陪伴着我。所以，我身边的这些东西，在一天我就珍惜一天，如果不在了，我们一起度过的那些美好时光也早已成为了我生命中的一部分。就像我打算送给佑隆的那方砚台。东坡先生离世之后，此砚为道潜大和尚所有。他们就是在这杭州相识，后来东坡先生遭贬谪，大和尚也被牵连，治罪还俗谪居在我的家乡。因为此砚是东坡先生所爱，道潜与他惺惺相惜，加之先生去世之后，道潜更是见砚如见先生一般，愈发爱惜。机缘巧合，这方砚台到了我这里，我对它的欣赏和珍惜，一定是带着对东坡先生、道潜大和尚的仰慕在里头的。每每把玩此砚，忽然会想，先生‘把酒问青天’之时，是不是一手拿着酒杯，让琼浆的芬芳萦绕舌尖，而另一只手便是蘸着这墨香对着月光一蹴而就的……”

安亭溪不禁扭头朝书案那方已经被鹰儿用锦缎包裹好了的砚台，后悔自己拿在手中的时候没能好好看看，倒像是猪八戒吃人生果似的，食而不知其味。哎，没文化真可怕……忍不住问道：“夫人，那您……认识那个叫道潜的大和……大师，对吧？这一定是一个很好听的故事。”

李清照微微一笑，径自说道：“还有给了王继先的两幅字帖，张汝舟没说错，我确实有幸曾拜访过米芾。王献之的《中秋帖》世人谁不觊觎？可真正懂得的，又有几人？米芾懂得，他还写出了《蜀素贴》……爱物不一定非要拥有，希望你珍爱的东西去到懂得它、能够护它周全的人手中，或许，才是真正的爱物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