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知这条河究竟流到哪里?”
“流向海洋啊。”
“那海洋又流向哪里?”
“......自然是流向海天交织的地方啊。”
“海天交织的地方?......那是什么地方啊?”
“世界尽头吧。”
“世界尽头有什么东西啊?”
“有我。”
我所居住的城市,是一个大都市。
很多地方都直立着高耸入云的摩天大楼,远远望去,楼群在河的彼岸,若即若离地浮现在薄雾之中。
但其实,这个城市还是保留着很多本土的、市井的,甚至是有一点点琐碎的景致。
比如,蜿蜒穿过这个城市的这条河,在数个居民区都留下踪迹。它是这样的曲折,就好像这个城市仍然保留的迷宫似的弄堂,不知道什么时候就会突然地拐弯,流向别处。
很多的桥静静横跨在它之上。谈不上美观、艺术、或者别出心裁,纯粹为了生活的方便起见,别无其他。
我不知道这些桥的历史。
其实很少有人在意。很普通的,随处可见的青石板桥,或者后来的水泥桥,都叫人没有研究的兴致。
但我对这条河,兴致一直很高。我曾经试着从家出发,沿着河水流过的地方,一直走下去。
我想看看,这条河究竟流向什么地方。
博士不止一次地跟我说过,所有的河都会汇入江,最后流入海洋。
他是翻着图书跟我解释的,我知道他成绩好的一塌糊涂,所以不得不信。
博士的真名是曲世浚,是住在我楼下的小孩,和我同岁。
博士,是我给他起的绰号。
幼儿园大班时他搬来我家楼下,就引起了众人的关注。他的爸妈都带着浓浓的温文尔雅的书卷气,令人自然而然地想靠近,博士很明显得到了来自于父母的优良基因,小小年纪已经是眉清目秀,说话十分得体。
这样的年纪,就开始信誓旦旦地要成为博士,马上奠定了他在大人心目中的宠儿地位。
他乖巧伶俐,成绩好得令人瞠目,多才多艺,甚至会拉小提琴。他在最好的重点小学第一小学,我则在地区学生随机安排的普通小学第四小学。
看学校数字就分了伯仲,真狱卒。
大人们说起博士就啧啧称奇,从小到大,附近的小女生也鲜少有不被他俊俏的外表迷得七荤八素的。
我想,我就是那个鲜少一列的女生。我对曲世浚小小年纪就表现出的惊人老成,十分不屑。我在那时候,极度不喜欢早熟的小孩子。
不如说,看不惯大人的势利。
所以认识他的第二天,我故意在楼道里大声地叫他,“这不是我们伟大的博士嘛!”
想想,其实我也满早熟的,这么小的年纪,我已经懂得对别人冷嘲热讽了。
大人们都笑作一团。曲世浚的父母笑得尤其开心,被我大大逗乐了。
然而,出乎意料的是,博士完全没有生气,他还很好脾气地对我笑笑,说,“我记得你的名字,你叫桑艾心。”
他脸上挂着的那种超级与世无争的恬淡笑容,极度破坏我营造的搞**氛。
就讨厌这种自己是君子,还非得让大家都知道他是君子。这不是逼着我承认自己小人?
决定不与此人为伍。
可我根本没有办法讨厌博士。
他的脾气这样温顺,我使了几次坏之后,决定交他这个朋友。
小孩子么,一笑泯恩仇,跟睡个午觉一样快得悠忽、
只是我再也不叫他曲世浚,直接博士博士的喊。多方便,专属我的绰号,好像在叫唤宠物一样。
从此,作不出的题目有人教,做不来的手工有人帮,闯祸都有分担的同谋。
但我还是不上进。成绩是过得去,却始终不拔尖。对学习这码事,我老是没有热情。还不如对河的兴趣大。班主任反映我是主次不分的学生。
一语中的。
就好像我放着功课不作,来问博士关于河流的问题。而照博士的说法,所有的河流,都是这样的。那即是说,在这个城市的某一处,存在着那个百汇的瞬间?
这个想法,狠狠扎根在我心中。
所以,在一个不怎么好的天气,我选择漠视密布的乌云,毅然决然地开始我的冒险。从家出发,沿着河水流过的地方,一直走下去。
10岁的夏天,一场市内远足,带给我不少惊奇的发现。
常常在不高的工房背后,河流就突然地改变了方向,或者突然从细细的流水变成宽宽的河道。
仿佛一眨眼的功夫,就大不同了。
我那时,蠢的可爱。天真地以为,它是自己这样改变的。我没有意识到,人工筑起来的河堤,才是真正的作用力。
在我慢慢消化这些令人振奋的发现时,天降大雨。
不,是暴雨。
这一场出生以来最远的独自外出,以天公不作媒告终。或许更严重一些。
因为,我迷路了。
在屋檐下哭了大约十来分钟,我终于意识到任凭我怎么哭哭啼啼,也只有我一个人了。
于是,我收敛了哭声,揉揉红肿的眼睛,借着街边民居伸出来一点点的瓦片房顶,一边躲雨,一边开始寻找回家的路。
还算好,依稀有点印象的样子。
终于,在有点熟悉的街口看到有点熟悉的房屋,还碰到了有点熟悉的同班同学。
严格说起来,我和同学不是太熟。但是没关系,因为这个同学长得很好看,是一个,长大了一定会是帅哥的男孩子。
不是我一个人这样说的,我们全班的女生都这样认为。
所以,我姑且认为,我们是熟悉的、友爱的同学。
然后,这个熟悉的、友爱的同班同学看见我浑身湿淋淋地走在路上,大为吃惊。
他问,“桑艾心,你在干吗?”
我愣了一会,想着是回答他“我在淋雨”,还是“我迷路了”。他却已经走上来,拉着我的手说,“你全身都淋湿了。”
我的年仅10岁的少女心,很配合地猛跳了一下。
原来,跟着小美男浑浑噩噩地走,可以完全抵消掉迷路的恐惧。更何况,他还是打着伞的。
但是,我也不应该糊涂到这个地步。
他停在一栋楼房前,回头微微一笑,露出两颗虎牙,说,
“我家到了,再见。”
我僵立在原地,并且再度发现,我又一次偏离了回家的路线。
“呃,”我叫住欲上楼的同窗,“你的伞,……”
“哦,”他收起来,露出一个很羞涩的笑容,不好意思地说,“我妈妈说的,在室内不可以打伞的,会长不高的。”
纯洁地让我震惊,良久,我说,“我只是想借……”
我熟悉的、友爱的同学仍然很迟钝地望着我,毫无反应。
原来,好看的男生长脸不长脑。
我刚想叹口气,就有个男孩子握着一把长柄伞安静地从楼道里走出来,惊奇地叫我的名字,“桑艾心~~”
真巧,原来博士在此地学琴。
我忽然松了一口气,尽管博士背着看上去很重的小提琴盒,一副笨拙模样,却让我看到了莫大的希望。
回家的希望,以及不被雨再淋一遍的希望。
我一个箭步跳过去,凑到他身边可怜兮兮地说,“我迷路了,而且没有伞”。
眼泪几乎都要虚伪地被我硬挤出来。
他也很温顺地打开伞,体贴地给我半边。
我感激地钻过去,同时朝我的迟钝美男同窗挥手告别。
他给了我很灿烂的一个笑容。
我哈喇子差点流下来。
不长脑没关系,脸长得好才是要紧。
我又改变了世界观,在这短短数秒间。
特别是初次尝到那一瞬间通电的感觉。
“啊~原来这就是恋爱~~”我陶醉地自语。
“啊?你是指刚才那个?”
我点头,“我们班长得最好看的男生。”
博士不作声,过一会,轻轻说,“可是他看上去有点笨笨的。”
我怒,“他有骑士精神,就好像电影里演的,刷刷出现,救了公主的那种,你不懂的!”
博士很是踌躇了一会,最后更加小声地说,“但刚才你明明还是在迷路的。”
我的眼皮不自然地跳了一下。
欲盖弥彰地接过伞,“我比你高,我来撑!”
被我说到痛处的博士低下了头,毫不反抗。
回到我们住的大楼时,博士问我,“一文,你去干吗了?”
我嘲笑他是博士,他就说我只值一文钱,属于书生式的反抗。
我得意地笑笑,“去跟踪臭河浜了。”
他长大了嘴,“看到了什么?”
“看到了,”我想了想,说,“秘密。”
我看到了什么,在当时,我是很知道的。
可是,越长大,我就发现自己越不明白。
就好像我虽然跟着河流走了很久很久,却始终没有看到终点。
那个所谓的百汇入海的瞬间。
2年后的某一天,我住在外婆家里。
半夜突然起火,是从这一条街上某一处的老房子蔓延开来的。
一夜之间,成片的木结构老房化为灰烬。很多人被烧死,我的外婆也不幸在其中。
我是少数幸存者之一,但也受了伤,身上留下丑陋的疤痕。
被裹得严严实实躺在医院的烧伤科,我突然想起了贯穿这个城市的那条河。
那种叫人猝不及防的急转弯,在我毫无防备的时候。
博士来医院看我,依然背着高出半个头的琴盒,走路已经够笨拙,却还偏要跌跌撞撞地跑进来,整张脸因为我的倒霉遭遇伤心地挤在一起,鼻涕和眼泪流得到处都是。
这滑稽的样子让我忍不住笑出来,脖子上的伤口被扯得有点痛。
趴在隔离室的窗台上,我对在探望区的走廊上哭得泣不成声的博士说,“好了,好了,不就是受点伤么。”
他还是一径地哭。结果,我这个病号安慰探病家属了。
我想,因为我还是乐观的吧。
其实,都是装的。我不想表现的很懦弱,不想让别人觉得我的承受力很差。
但事实是,真的很差。
医生给我换药的时候,我看见狰狞不堪的伤痕爬满手,比起护士撕下手指头上一层层的表皮,那种撕心裂肺的疼痛,我受到了更大的打击。
我以后再也不能穿露出手0的衣服了,还有,没办法穿婚纱了。
天!我从来没有想过,作一个不婚主义者。
十指连心的疼痛过去后,我没有听到医生以我为不怕痛、超级勇敢的换药模范,教育隔壁烫伤脚成天鬼哭狼嚎的男人。
我只是觉得,好像世界都变得灰灰的。
晚上,妈妈帮我洗脚,爸爸端着刚换的热水走进来。
我忽然轻轻说,“我想去死了。”
我妈撞翻了脸盆,和我爸抱着我号啕大哭。
我后来,再也没有说过类似的话。我还必须,为我父母活下去。
我会坚强的。
会笑的。
所以,我还得豁达地安慰某个哭得稀里哗啦的男生。
他的模样真的很好笑,一点不骗人。
博士擤了鼻涕之后,问我,“你一点都不痛么?”
“我是超人。”我很自豪地说。
“我崇拜你。”他闪着亮亮的仰视的目光,然后又冒出一句,“你的手会好么?”
他指着我被纱布缠得厚厚的巨型手0,看上去像阿童木的火箭筒。
我说,“不会了,会留疤的。”
他又哭起来。
我继续作弄他,“然后一辈子被人笑,被人指指点点,没办法上大学、找工作,最后穷死。”
他更加难过地哭起来。
博士是个很善良的小孩子,我不应该这么戏弄他,他是真的为我难过。
同时,我自己的心里,更加难过。谁能保证,这些在将来,不会发生?
我已经和别人不同了,已经有一部分毁掉了。
我看着走廊另一边的窗户,天空仍然灰蒙蒙,好像那天晚上灰烬没有散尽的夜空。
12岁的我,喃喃说,“我没有办法结婚了。”
要是现在的我,打死也不会说出那么恶心的话,直截了当。
还是个才12的小屁孩说的,最过分的是,居然用超严肃超感伤的表情和语调。
根本就是早熟。
然而,那一刻,我真的很绝望地说,“我没有办法结婚了。”
好笑的是,博士也用超级认真的口气说,“和我好了。”
他说这话时,眼泪还和着鼻涕还十分应景地慢慢滑下来,像慢动作回放。
少女伤感时刻,瞬间结束。
我睁大眼睛,“和你?”
他用力点头。
我忍住要吐血的冲动,冲口就说,“你比我矮,还像个书呆子,一点不好看啦。”(我那时的眼光,大概就是停留在大眼睛的小正太品味……)
他的脸色瞬间黯淡下去。
那个时候的我,真是刻薄,现在想想,好恐怖,这么直截了当简直会被人抽。
但博士没有抽我,连还嘴都没有。估计是被我说得哑口无言。
他自己是知道自己的这些不是的。过一会,他说,“那我们总还是好朋友的。”
这小子,脑子真的满好的,转的真是快。
我想拍拍他,却发现胳膊弯不过来,于是很大声地说,“那当然,再好也没了!”
他满意地笑笑,回家去了。一向干干净净,没有半点差错的博士,居然连鼻涕都没有擦掉。
我瘫倒。
他这个白痴,到底懂不懂啊。
已经不是第一次了。早在幼儿园时代,他就跟他妈妈说,“偶要跟楼上的一文钱结婚。”
他妈笑问,“为什么?”
他振振有词说,“因为一文家有一只电冰箱,我们家也有一只电冰箱;她家有一只电视机,我家也有一只。要是结婚的话,就有两只电冰箱,两只电视机了。”
这件事情,被整栋楼的三姑六婆传为笑谈。
博士不愧叫博士啊,那么丁点大,就算得这么精确了。
我探着头目送博士离去的身影,忽然就想到这么件童年往事,于是刻意摆出很老成的样子,在夕阳的映衬下摇头说,“博士啊博士,你还小,什么都不懂。”
我又懂个屁?但那个时候,我偏偏觉得自己懂得很多。
夜半时分,因为疼痛,我从来没有好好睡过。
也许,更多的是由于隔离病房不允许有人陪伴在我身边。
即使父母也不例外。
空荡荡的医院,回响着若干咯嗒咯嗒的莫名响声,我看着黑暗中的天花板,觉得难以言喻的胸闷和凄凉。
我那时尚未察觉,孤独感已经如影随形。
但想起诸如博士那类的童言无忌,这种无助感又似乎稍微消散了一点点。
知道自己被人需要,总是高兴的。
即使,他说他需要我,并不是真的需要我。
小孩子的话,谁会当真。
半年之后,我们小学毕业。
博士作为尖子生从第一小学保送到第一中学。
我参加了毕业统考,从第四小学被统一分配到第四中学。
历史总是不断重演。
刚升了初中,博士全家就搬走了。
搬家时,他写了新家的电话号码给我,一把鼻涕一把泪地叫我给他打电话。
我点头。但结果,那个我揣在兜里的号码,直接被我妈扔进了洗衣机。我怀着极度的罪恶感等着博士打我的电话哭诉我的无情。
然而,他并没有打来。
我的罪恶感日渐消失。
我有一种扯平的两不相欠的庆幸。
我想,他到了新的环境,一定会交到很多新的朋友。
因为他是那么好脾气的男生,而且聪明。
他大概慢慢忘记我这个一文钱了。
而我,也慢慢忘记博士了。
博士从我童年岁月中的离去,并没有造成任何的影响。
事实是,地球一样转,考试一样考,我的成绩一样烂,被统分进四中,是必然的。
果然,身边优秀的人离开了,我还是保持了一如既往的水平,这是不是证明,我都是凭借自己的实力,货真价实地走到今天?
“实力个头!~~”那是妈妈毫不留情地给我一击暴栗。
咳咳,我必须承认,某种程度上,我和爸爸的基因比较吻合。我们一样都有点慢吞吞,神在在,对什么都不太上心,憨憨厚厚,蠢蠢呆呆的样子。
妈妈对我的成绩一直耿耿于怀,小学里的时候,我常常被她责骂,博士与我,如同光明与黑暗的强烈对比更是激怒她的主要因素。
她那个时候,应该是在心里狠狠憎恨我的不成器。与其说我的成绩始终上不去令她丢面子,倒不如我的这种学习态度的散漫令她更加恼怒。
然而,12岁发生的事故之后,她突然不再对我苛责和强求了。
虽然,那一晚,我只说了那样一句话,但是,我的妈妈真的是被吓到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