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们的心都猛然一震,雅子的哥哥?柳杰?那个据说的不肖子?
我和雅子相识近一年,却从未听我提过我的哥哥,一直以来我都以为对于那个消失了已近十年的哥哥我该是早就淡忘了,或者根本就没有什么印象。但我看错了,毕竟是血浓于水的亲情呀!
一时间我不知如何是好,我虽无法体会安少阳此刻的心情但不难看出他也无言以对,只是目光更显爱怜。
是的,像雅子这样高雅又柔弱的女孩子是该被怜惜的。
我抬头扫视我们两个,挤出一个苦涩的笑容,安少阳抬手拍拍我。雅子转身走到秋千后,抚摸着灰黄的秋千架,带着自嘲的语气说:“他不是个好人,跟地面上的地痞坏人没什么两样,甚至有过之而无不及。”从鼻子中哼出一声冷笑,我继续说道:“可他是一个好哥哥,对我,也对我姐姐。”
我触摸的右手极尽温柔,似轻抚爱人的脸颊那般细腻,“这架秋千是我八岁那年他亲手搭给我的,除了绳子是佣人买的之外,其余的都是他亲手伐树又一点点刨平后搭起来的,义叔要帮忙,他就是不让,怕他不够细心,留下木刺扎了我的手。”
我叹了口气,“那时每晚他都推我荡秋千,荡的好高好高,他总说荡的再高一点就能摘到天上的星星了。”
我抬头看天,天还没黑,没有星星,继而又回头看我们俩目瞪口呆的表情,“很奇怪是吗?那样残忍的人也会有这样温柔的一面。”
“每个人的劣根性都不是天生的,怪只怪他投错了胎,成了柳家人,也算是罪有应得吧。反正这是他留给我的最后的也是唯一的一件东西了。”
我低头不语我们也无话可说,良久我又抬头,眼中除了落寞竟没有一丝泪光闪动:“我废话是不是太多了?你们就当没听见,我妈会受不了的。”一句话说完,我就进屋里去了。
我从迷乱的思绪中回过神来就开始注意安少阳的变化,他直直盯着雅子离去的方向,眼中怜惜的色彩更为浓重,甚至于表现出来的痛苦丝毫不逊于雅子。
雅子真幸福,有这样一个人替我痛苦为我悲我还有什么遗憾可言呢?
我对雅子的世界太陌生了,我容光焕发的笑颜背后究竟掩藏了多少苦痛伤悲?
也许安少阳比我更急于知道这一切,他不忍我一人承受,他要为我分担!
可雅子会答应吗?
我开始觉得我内敛的性格中有一种无法预知也永远窥不透的东西。不过我还是理解雅子的话——不要在我的母亲面前提起我已逝的哥哥,还有姐姐。
柳家人注定要经历苦难和折磨吗?可他们看上去是那么的幸福,这就是所谓的有得必有失吗?
比起物质上的匮乏精神上的痛苦才更让人难以承受。叱咤风云的柳伯父会有这样的体会吗?他又是否能了解到他女儿的痛苦呢?
我想他并不了解,否则雅子怎会独自神伤!
不过也许我从此就不需要独自面对了,因为安少阳出现了,但愿我允许他走进我的生活走进我的心,这是作为一个朋友我现在唯一能做的了。
“我该走了,我需要安慰。”我耸耸。
“那你呢?我是否伤到你?”多愚蠢的问题,他终究还是问出了口,但这样也好,彼此终于可以“透明”了。
“你说呢?”我给他一个笑,“我会过得很好。”我毫不犹豫的转身,注定没有挽留,我可以走的潇洒坦然,纵使心痛还在延续。
也许这个季节注定是多事之秋,也许这一年注定是祸事连连。
晚饭后雅子在自己的房间里待了一会,就有些心烦意乱,天太热了,我突然想起母亲,我已经好久没有和我的母亲呆一会儿了,由于自己的烦心事太多,我竟忘了在这个季节母亲更需要安慰。
而且最近母亲的身体又不好,心口总是疼的厉害,想到这儿,我就起身,把桌上的画纸锁进抽屉,藏好钥匙才出门。
敲了母亲的房门,良久无人应答。
不在吗?我是不轻易出门的,尤其是在晚上。
我环视了一下四周,正巧走廊上的灯没开,就看见一束光从我房间旁边的房间透出来,我的心一颤。
轻轻的走过去,门没锁,直觉告诉我,我的母亲一定在里面。
我小心翼翼的推开门,努力不让它发出一丁点声响。屋内的物件便一件件在我的视野内展开,一张铺着粉色床单的双人床,粉色的枕头,被子,都整理的很平整。我的母亲就坐在床沿上,背对着我,身子不停的抖动,我面前高大华丽的衣橱是敞开的,整个橱子是满满的,挂满各式各样的白衬衫,黑马甲,黑西裤,还有精致小巧的小礼服和格式上衣,只有右边的角落里挂几件精美艳丽的旗袍,角落里还有一双高筒牛皮靴,上面坠满带子和装饰用的皮扣。
“妈,你怎么在这里?爸呢?”雅子似乎是带着防备的试探语气在问。
柳伯母赶忙擦两把眼泪,才转身,手里抓着一件粉色的旗袍,袖子和下摆镶着同颜色的花边,“你爸出去了,我一个人无聊,过来坐坐。”
雅子失控的冲过去握住我母亲的手,用自己的手抚去我脸上残存的泪痕,“你怎么哭了?李医生不是说不让你太激动的吗?”似是责备,我却是极力的想给我安慰,看上去我倒像一个温柔的母亲,而柳伯母则成了名副其实的小女孩。
“哪有,只是这屋子太久没有透气了,让灰呛了眼。”伯母轻轻拭了下眼角,可是人人都知道她在撒谎,这屋子是每天都会有专人来打扫,透气的。
雅子没有心情去拆穿我的谎言,只是被我的话刺痛了心扉。
“好了,咱们走吧,你爸该回来了。”说着伯母起身去衣橱挂手中的衣服。
纵使背对着我,雅子也可以感觉的到我的手在痛苦的颤抖,我再一次失控的冲过去,二话不说夺过伯母手中的衣服丢在床上,看着母亲再一次挂满泪痕的脸,我心痛难忍。
“妈,你又想姐姐了。”虽然一再回避,可我们终究还是要面对这份苦痛的,我却还是努力不让自己的忧伤流露,这样的气氛,承受不起两个人的眼泪,而必须有一个人坚强。
“没有。”伯母转身去合上柜门。
怎么能不想呢?孩子是我心头的肉呀,可想又如何,不想又如何,失去的总是回不来了。
多少个日日夜夜,哪一晚我不曾独自垂泪?思念的痛苦永远都只由我这做母亲的来承担。
我的心情伯父是无法理解的,母亲与父亲本来就不同,更何况他们是生活在这种家庭中的夫妻。
儿子去世的时候伯父是大发雷霆,骂他没用,不争气;女儿走的时候,伯父则是怒上心头,愤恨之余,昭告全家说就当没有生过这个女儿。失去两个孩子对伯父来说是有着截然不同的两种意义的,但对于伯母来说却只有一种心情,有的是一样的心痛,流的是一样的泪。
对于伯父来说,儿子是个不肖子,所以他很快被父亲遗忘;女儿虽是令他满意,但怎奈女生外向,再加上遗传了他过多的刚毅与倔强,让他掌控不了,最终还是让他失望了。
从此柳家就对这消失了的两兄妹绝口不提,谁提一个字,尤其是有关柳菲菲的一个字就得马上滚蛋。
五年来伯母当然也不愿提起,并不是因为怕伯父为难我,只是不想他们为我担心。但作为母亲我怎能忘怀,悲伤的泪水只有一个人咽下,也只有在无人的夜里我才能放任自己为儿女流下两行相思泪。
作为妻子,我完全明白伯父的个性,他爱我,宠我,但决不会容许我为那双不肖儿女伤神,那会使他大发雷霆。
外人说他太冷血,可只有我明白,那是因为他被这件事伤得太深才不愿被人再提起,以免触到痛处。
我是个温柔体贴的妻子,所以我完全按他的意思沉默了,还好他不常在家,所以我还可以到菲菲的房间看看。
从小菲菲就是一个好动的女孩子,我不喜欢女孩子追逐嬉戏的游戏,我对那些嗤之以鼻,我灵动的大眼睛里写满傲气与倔强那种不该在小孩子身上看到的东西,我喜欢冷静的看父亲,也不被那恐怖的声音惊吓,只在八岁我就学会了,而且逐渐成为一个让我的父亲引以为傲的神手。
我不屑于与同龄人为伍,我更习惯于同父亲一起参与各种政务,我冷静的头脑,敏锐的观察力,过人的胆识以及敏捷的身手无不让伯父惊叹,惊叹之余又不免为我骄傲——那是他的女儿,理所当然成为他事业的继承人。
养女如此,夫复何求?
柳菲菲从来不在乎别人的眼光只寻求随心所欲的生活,高兴了我可以替父亲出生入0,不高兴了我可以骑马狂奔一整天或对天放声以发泄我的怒气。
伯母对这个女儿却一直隐隐有些担忧,我的性子太野,虽说女孩子不该太软弱,可菲菲的个性却未免有些刚强的过了头。
而且我总是和父亲的“乱七八糟”的生意混在一起,那太危险了,女孩子不适合那种腥风血雨的生活。
可偏偏菲菲喜欢,在别的时候我是个乖乖女,可对于自己的生活,自己的路我从来都是独断专行,不会听任何人的安排,哪怕是我和善的母亲。
为了方便随父亲出席各种社交场合,我甚至把自己所有的衣服都换成黑白色调的骑马装,还把鞋子全部送给了下人,自己就只买靴子。我甚至早就习惯了那种打扮,更是疯狂的爱上了那种能呼风唤雨,随心所欲甚至惊险刺激的生活。
每次伯母劝我换回女儿装平静的生活我总是搂着母亲的脖子撒娇:“只要我开心不就行了!”
面对女儿的坚持伯母无话可说,况且伯父又是那么支持我的为所欲为。可是很意外的,就在菲菲彻底离开我的那一年,突然有一天晚上我来到母亲的房间,搂着母亲很向往的说:“妈,你给我做件旗袍吧,最漂亮的那种。”
伯母一愣,伸手摸着女儿的头发说:“我的菲菲今天是怎么了?想做回女孩子了?”
我回头看,女儿的脸上扑满一层美丽的红晕:“好不好呀?妈妈亲手做的旗袍是最漂亮的。”
“我的宝贝女儿要,我哪敢不做呀。”
母女俩就那样拥着坐到深夜,那是写满幸福的一夜。
七天后,当我把一件下摆都绣着柳条的白色旗袍递到菲菲手里时,菲菲就搂着我一阵狂吻。
我记得那是九月十四,再一天就月圆。
下午菲菲是穿了那件旗袍跑出去的,脸上漾着幸福的笑容。
但那一夜女儿未归,丈夫却一个劲的劝我早睡,我从他闪烁的眼神中看出了不安,进而有了不祥的预感,那一夜,我无眠。
第二天丈夫没有出门,我也焦灼的等了一天,直到满月挂上枝头,大门才被强力推开,柳菲菲站在了门口。
我几乎晕倒,我的女儿背着月光跌跌撞撞的一步步走进门,头发散乱,面色苍白,一双眼睛里闪着红色的愤怒,我的整件衣服都沾满污渍,触目惊心,只有那柳条还一样的光彩照人。
我身子一软跪倒下去,意识朦胧前听见女儿对着父亲绝望痛苦的呼喊:“为什么?你为什么要这样做——“
当我的恶梦醒来时菲菲已永远离开我了。
想到这种种往事,我不禁悲从中来,实在禁不住悲痛的冲击就把头倚在柜子上失声痛哭起来。
这五年来我每年都会为菲菲做一件时下流行的旗袍挂到我的房间,可是我永远都看不到我穿了。
雅子完全理解母亲的绝望,我上前一步扳过母亲的头靠在自己的身上,这是我唯一能做的,尽管我感到不堪重负。
“哭吧!明天一切都会过去的。”我轻声念着,同时我暗下了决心要为母亲做点什么,但我不敢公然对我承诺,怕渺茫的希望过后会带给我更多的失望。
本来就惧怕伯父,所以接下来的一个周我都不曾去柳家,在第八天我明显的感觉雅子的情绪高涨了不少就大着胆子跟我回家了。如果一直避而不见,我觉得太对不住病中的伯母了,更何况我待我就如同亲生女儿。
我小心翼翼的跟着雅子进了门才知道自己的失算。
一看到我正坐在沙发上打电话的父亲,雅子脸上的笑容瞬间凝固。
显然伯父也没料到雅子会这么早回家,他愣了一下,然后对着话筒长话短说:“就这么定了,今晚我亲自去仓库验货。”就收了线。
这时安少阳提了报纸从伯父的书房出来,就冲我说:“你来了!”
我点头:“下了课,没事就来看看伯母。”
伯父指指楼上紧闭的卧室门说:“你伯母刚睡下,你们先到雅子房间玩吧。”
雅子瞟一眼我母亲紧闭的房门,又看一眼我父亲刚放下的电话,似乎明白了什么,然后将目光移到我父亲的脸上,我表情冷冷的,眼中是掩不住的失望:“你晚上要出去吗?”
“哦,跟苏州的布商定了批货,要去看看。”伯父的表情显得很不自然,显然他是不习惯雅子干涉他的生意,于是起身要上楼,顺便对我和安少阳说:“你们今晚都留下来一起吃饭吧。”
“可以不去吗?”雅子开了口,语气一样冷淡,不是请求,却像是在陈述事实。
伯父有些不耐烦了,我什么时候变的这么多事呢?他缓缓开口:“生意上的事你不懂,答应了别人怎么能失约,你还是去陪你妈吧。”看得出来,当着我们的面他已给了雅子很大的让步。他根本就受不了他的乖乖女用这种质问又像命令的语气跟他对话,他转身上楼去。
“爸!”雅子好像不准备就此罢手。
整个时空都好像凝固了,包括伯父刚跨出去的脚。我更是屏住了呼吸,好可怕味道!而且是弥散在一对父女之间——一个叱咤风云的父亲和一个娇弱温顺的女儿。
简直太可怕了,谁都能像想得到一旦战火燃起受伤害的会是谁。难道雅子就没有考虑到后果吗,还一个劲的往上撞。
我下意识的拉拉我的衣角,安少阳也出于保护的意识向这边移近。
“嗯?”伯父没有转身。
“想想妈妈吧,我不希望你去。”
这对父女像是在打哑语,我不太明白,而安少阳显然是明白的,他嘴角扯了一下却终究是没有吐出字。
这样的场合,我们这些局外人根本是插不上手的。
我看得出他眼中担忧的神色,跟了柳天茂这么久,他很明白他的脾气,他独断专行惯了,根本容不得任何人对他指手画脚,即便对方是他的女儿也不例外,宠爱是有限度的。
况且这次又跟关起门来论家务不同,因为有我和安少阳两个外人在场。
“不过是谈生意,你妈会明白的。”伯父叹了口气,想继续往楼上走。
“那你问过我吗?不问怎么直到我愿意?”雅子不依不饶。
我们都在等待伯父的反应,天哪!后果简直不堪设想。
“雅子,别为难你爸了,我可以理解的。”我们都意外的抬头,伯母正从二楼的楼梯口下来。
伯父快速迎上去扶我下来,心疼的责备道:“不是睡了吗?起来干什么?身体不好就多休息会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