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极州,燕国。
永安城乃是燕国京都,历经数千年风雨而不倒,城墙之上布满了岁月痕迹。弦月如钩,清辉盈盈,这座古老巍峨城池在夜色中沉睡着。
当夜幕褪色,天边由暗转明之际,晨光从云层后泄露出一点痕迹,沉寂永安城再次热闹起来。
数道黑色身影潜伏在苏府周围,一动不动,像没有生命石雕。
他们在等,等这座府宅真正主人咽下最后一口气。
眼下看来,这已经不需要太久。
黎明雾霭之中,苏府之上好像笼上了一层暗色阴影。
城门将开,黑裙女子带着少年缓步走入城中,守城卫士打着哈欠,并不曾对两人留心。
黎明时分街道不见多少行人往来,清晨微风拂面而来,柔和而婉约,带着春日最后一点气息。
转过巷口,偌大苏府二字高悬在府邸大门上。
朱红大门紧闭,四周一切都安静地有些诡异,离央扫过周围一眼,默然在苏府门前停下脚步。
“尊上要找东西就在此处?”姬扶夜见她停步,问道。
离央抬头看着苏宅,薄纱双眼叫人窥不见多少情绪:“不。”
“我是来践诺。”
偌大永安城中,她唯一感到熟悉那缕气息就在苏宅之中。
踏进城门时,离央颇费了番功夫才从记忆中找出这段回忆。毕竟那些事已经太过久远,整整两千年,久远到足够王朝颠覆,山河不再。
见她不再说下去,姬扶夜便没有再问,有些话题需要适可而止。也不必离央开口,姬扶夜已经乖觉地上前叩门。
门环响过三声,姬扶夜退后一步,在短暂静默后,朱红大门微微敞开,一身仆役打扮青年从门后探出头来,睡眼惺忪地问道:“你们是谁?”
“……我家主人前来府上访客,还请代为通禀。”姬扶夜犹豫一瞬,还是用了主人二字。
此时若称尊上似乎有些不合适。
“访客?”青年诧异地打量了姬扶夜一眼,心中有些奇怪,他苏家在永安城中原也是一大家族,来往访客络绎不绝,但自从家主得罪了李家之后,城中又传出老祖将要寿尽消息,府上自此便门庭冷落。
眼见苏家将要败落,族人也各自离开永安城另寻出路,偌大苏府除了家主,只剩下自己这几个下人。
这种时候,怎么还有人敢不怕得罪了李家来访?
他看了一眼姬扶夜身后离央,只道:“还请二位稍待。”
苏宅之中,最深处小院植满梧桐,树下石桌上摆了半局残棋,四周安静得似乎能听见叶落之声。
卧房之中,苏家家主苏莹半跪在床榻旁,头枕在床沿上,竟是用这样姿势睡过去。
她睡得并不安稳,眉头微蹙,似乎有无限烦忧。
身为苏家家主,苏莹年纪并不大,她如今不过二十余岁,生得并虽不算多么出众,但眉目清丽,叫人一见便心生好感。
床榻上睡着一位老妇人,满头银发散在锦被之中,脸上都是岁月雕琢刻痕。即使是洞虚修士,到了生命尽头时,也不能再抑制身体老朽。
她浑身都散发着一股死亡气息,任谁都能看出,她生命马上就将走到尽头。
老妇人睁开眼,左手微微动了动,极微小动静也惊醒了睡在床榻边苏莹。
她清醒过来,对上老人温和眼,连忙道:“姑祖奶奶,您醒了?可有哪里不舒服?我立刻让他们将灵液送来……”
“不必忙了。”满头霜发苏槿温和地笑着,打断她话。“到了如今,实在不必在我身上浪费这些灵物了。”
听她这样说,苏莹心头悲意越盛:“姑祖奶奶,您别这样说,您不会有事。”
苏莹从小父母双亡,苏槿见她可怜,将她带在身边抚养长大,两人感情非同寻常。想到自己最亲人即将永远离开自己,苏莹鼻尖微酸,几欲落泪。
“哭什么……”苏槿温和地为她擦去眼泪,“身为洞虚修士,能活两千年,已是极长寿了。”
苏莹明白这一点,可心中那股悲意却无法驱散。
“我这一生,实在很圆满了。”苏槿示意苏莹将她扶起,她靠在床头,嘴边带着温和笑意,“我跟随在最圣明君主身边,亲眼见着将要倾颓燕国重回兴盛,在她离开之后,我也替她看着这天下海晏河清。”
“只是……”
苏槿目光有些悠远,似乎穿越时光,又回到了两千年前。
那时候她不过还是个豆蔻年华小姑娘,世人口中传颂女帝沉嫣,也不过是燕国瑶宫之中姓名不显六公主。
“很多年前,有个人答应我,会回来看我。”
“现在看来,她要失言了。”
那是个对她很重要人,没有她,就不会有现在苏槿。她离开时候,说不用多久,她便会来看她。
但两千年了,苏槿终究还是没能等到。其实见一面又能如何?仙凡有别,或许不见更好。随着年纪渐长,苏槿自己都渐渐忘了这个许诺。她已经不是那个才从魔修手中捡回一条命,惶惑不安女童,自然也不会再一心依赖着谁。
但在生命最后一刻,忆起自己这一生,苏槿再次想起了那个于她而言最特殊女子,想起了她许诺。
或许人之一生,总免不了一些遗憾。
苏槿将回忆挥散,握住苏莹手:“我唯一不放心,只有你。”
“在我死后,李家必定会对你动手,陛下才登大位,势力不稳,不可能为了一个你对上李家。”
苏莹抹去眼泪:“他们想要我命,尽管来便是!如今族人都已经陆续离开永安城,只怕李家气量狭小,即便要了我性命还不满足。我死不算什么,只是若连累了族人们……”
苏莹说不下去了。
“姑祖奶奶,我是不是做错了?”她哽咽着问。
苏莹眼中带着些许茫然,她是不是不应该无视李家警告,坚持要处决李家幼子?
“你当然没有错。”苏槿抚着她长发,“阿莹,你做得很好。”
“在我死之前,定会为你谋一条生路。只是往后,你恐怕要离开天极州了……”
甚至要陷入无休无止逃亡之中。
苏槿觉得自己眼皮越来越重,她似乎随时便要睡过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