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知道他的身份,也并不妨碍她同他厮守,唯独一件,她无法忍受他心中还有另一个人。
说她自私也好,说她执拗也罢。
她要的,从来都是一个干干净净的他。
照镜也难分辨的夫妻容貌,此时满是讽刺,千年修得共枕眠,他就像是另一个她。
谁能原谅自己背叛了自己。
她从发间取下簪子,簪子上也有一颗珠子,这似乎是她拥有的最后一颗。
须臾间,她当着众人的面吞下了那颗珠子。
“是什么?”季离忧问说书人。
“走珠。”
季离忧不解,“她为何吞走珠,因为有毒?”
“无毒。”说书人道。
晏梁吃了一惊,“你吃了什么?”
“走珠。”她道,“你不是说走珠死人食后不朽,活人食后毙命吗?”她就是想气他。
晏梁低了头,笑道,“你吞的那颗,是我的眼泪,无毒,食之康健,无虞。别和我闹性子了,跟我回家。”
他伸出了手,要她过他身边去。
一刻,走珠在她身体中炸裂,她胸膛中间绽开一个血洞,七窍流血。
而他前一刻,脸上还带着笑,他伸出的手沾满了她的血,停在空中。
事情转折太快,季离忧瞪大了眼睛。
季离忧的心像是被针狠狠扎了一下,他颤着手去扶着说书人的袖子。
他不敢再多看言霜影,亦不敢去看满地的鲜血,只好去看说书人。
说书人一言不发,冷静地看着倒在地上的女子。这样的冷静近乎可怕,季离忧不敢再去扶他的袖子,他甚至不敢碰他一下。
他忽然想起昨夜说书人把玩的走珠。
走珠、言霜影、炸裂……所有的字词合在一处,季离忧的心一跳一跳的抽搐。
他是知道的,他从来都残忍,但那种残忍是坐看人间沧桑,生死离别的超然,他不知,他的残忍并不只是那一种。
季离忧哑声问道,“是你杀了她?”
说书人突如其来的微笑,“你觉得是我吗?”
“我在问你,不是让你反问我。”他说。
“是我又如何?”
若是一切都在他掌握中,众人都被他玩得团团转,他作为高高在上的天神,便会满足不已,季离忧终于得出了最后的结论。
“为何杀她?”季离忧想问他。
晏梁的脸色也沾了他妻子的血,他颤抖双手将霜影抱起。
季离忧看见了鲛人的眼泪,刚出眼眶之时,金光闪闪,落于脸颊边化为霜雪般的洁白,触地成珠。
先前季离忧没有想过事情会发展到这一步,就在他还没回过神的一瞬间,地面上已经结了厚厚一层寒冰,银色的冰朝着三七茶馆众人袭来。
鲛人们挥手之间,身后已起了波浪,三七茶馆瞬间成了灌满了水,水柱化箭形,直勾勾刺向茶馆的伙计们。
没等说书人出手,平日里跑堂的伙计途陌站在众人之前,眨眼间单手凭空握了件盾,将那盾抛出去,在空中化为一面银色的光盾。
水柱激荡在银盾上,大有不破不归的决心。
焦灼之时,季离忧看到了说书人那张越发叫人觉得陌生的脸,他丝毫不在意,不在意地上女子的生死,也不在意片刻后三七茶馆是否有一场血雨腥风。
季离忧好奇,他做到这一步,到底是要什么?
他怔怔地望着说书人的后背,会不会他是在请君入瓮。
晏梁来得应该是急了些,衣摆下沾了许多泥尘,听此前说书人说的那段故事,晏梁不会如此冲动,如果晏梁一早知道三七茶馆藏龙卧虎,他断然不会如此不及后果。
晏梁让小女孩来试探三七茶馆的主人。
他们以为,他就是这茶馆的主人了,可不知,其实茶馆背后卧着一只道行高深的老神仙。
银盾只坚持了一炷香,茶馆四下是海水,柱子被淹了一半,只有三七茶馆的这些人被一个屏障护在中央隔开了水,故此季离忧没有被水淹死。
见头顶也是水,季离忧暗暗咽了一口唾沫,“要是屏障破了,可就泡在水里了。”
说书人要什么,季离忧很快就明白了。
扇子合上,直指地上那颗方才掉落的珍珠,正是晏梁眼眶中流出的眼泪,地上的珍珠即刻飞到了扇上。
他把扇子收回袖中,连带着珍珠。
说书人脸上恢复了以往的闲适轻松,他轻轻呼出一口气,像是完成了一件要事,四下是杀机,也没能阻止他从喉间发出的一声低笑。
季离忧看见晏梁轻轻把怀里的女子平放在地上,用术法也隔开了周围的海水,他明白,言霜影也是人类。他脸上露出狰狞的神色,几乎要生吞了三七茶馆的人。
季离忧吓得后退一步。
说书人却微微站稳了,道,“看来今日不是个喝茶的好日子。”
鲛人现了原形,在水波中,上身是人身,下身是一条鱼尾,鳞片墨蓝,在各处鳞片的接合处,微光幽幽,墨蓝色的鱼尾如同一把尖锐的匕首,轻而易举割开了途陌的结界。
他见过的鱼只是一种柔弱腥气的活物,但面前的鲛人却不同,他身上的鳞片和鱼尾很难让人不去想山中的猛兽,他的鱼鳍更让季离忧想到了猛虎的利爪。
破裂的屏障再也阻拦不了怒吼的海水。
说书人火上浇油,“虽然不是个喝茶的好天气,但——适合杀戮。”
别人不明白他的意思,季离忧却觉得他听懂了,说书人一向不喜欢鲜血淋漓的场面,他觉得血很是污秽,现下三七茶馆都是水,杀了人,这四下的水也会把血带走。
婴师傅走到季离忧身边,重新为他布开一道屏障,将他推到柜台后,“少掌柜就坐在这里看着,大人打架,小孩儿别乱跑。”
两拨人即刻动起手来。
这件事说到底也是说书人的错,要是季离忧猜得是对的,那说书人便是罪魁祸首,他杀了人家的妻子,还不紧不慢地说着风凉话。
途陌对上了其中一个鲛人,两人的武器一碰,隔着水波季离忧也能感到一震。
更叫人吃惊的是婴师傅和茶博士,他们两个和剩下两个鲛人动起了手。
其实到了现在,季离忧已经不在意小女孩是不是真的割断了她的脖子。
说书人抹去他的记忆并不难,他是知道这件事的,从第一次到后来受伤那一次,他都清楚,他有意让他忘记一部分发生过的事。
小女孩趴在结界外面,故意张开了血盆大口。
季离忧摇头,“你又进不来。”
话声刚落,她手里就多了一个小刀子,一下一下在结界外刮割。
他不太在意,在混战中去寻说书人的身影,只见他抖腕出扇,手中的山水折扇顷刻化作长剑,提剑迎鲛人。
他极少化扇为剑,除非是带他练剑时,小时候他不喜欢用剑,倒是喜欢他这把扇子,他就将扇化作长剑给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