今年的中秋节过得并不热闹,太后薨了。
这样的哀事惹得六宫落泪,陛下也足有几日都未上朝。举国哀悼。
各宫殿饮宴赏月的惯例也免了,这个中秋,是个不幸的中秋。
一件灾事接着一件,叫人措手不及。
恰好赶上雕题暴动,陛下心急如焚,寝食难安,宫中传出的风声都是说郦修宁即将出征平定雕题叛乱,这并非是空穴来风。
等在门外的军机大臣日日不敢抬头看陛下,谁都知道近来陛下脾气愈发坏。
大业才被北俅收入囊中,如今刀兵战乱,人心不稳,陛下尚且年幼,有时果断得鲁莽,有时又优柔寡断,连他自己都知道若是郦修宁不能辅他上位,他也不会有今日的成就。
但郦修宁此人不爱权,不好色,不聚财,几乎没有任何弱点,搅得陛下心里时刻都怅怅闷闷的。脾气自然是越来越怪,连他自己也说不清为什么,其实他哪里是不知道郦修宁的目光汇聚在何处,他只是无法阻止。
他在皇后的寝宫总是待不长,反而在良美人殿内留得久,却总爰挑她的毛病,良美人养的一池子鱼都被陛下折腾得浮了肚,更不用说侍候在良美人身边的大监宫女,他脾气凶得吓人,没有一天不打人,一天板子不响便好似对不起他那身龙袍。
太后不在,更是无人敢约束他的暴戾,却没有几个人敢说他是暴君,尽管他已经在那条路上走了一节路。
这天,他睡罢午觉,起来呆坐了一会儿,叫人细细地研了一盂浓墨,铺开三尺贡宣。
他自己不写,叫她立在案前,凝神聚气,写一幅字给他看。
明康提起象牙笔,挥手写了一副凌源帖。
写罢,他仔细端详了一阵子,明明是极好的一手字,在他口中,不是疏密不当,就是无筋脉相连之感,再不然就是气韵固涩、露头甩尾。
说罢嘲笑说,“竟无一张拿得出手的。”
这就便罚她去殿外跪着,说是辱了他的眼睛。
长宁宫内一片静寂,除了廊上两几个当值的宫女以外,其余的人都回避了,谁敢看陛下罚明康公主下跪。
这个时节,叶子已经开始发黄,风儿飒飒吹过,掉下几片枯叶。
秋风,黄叶,她低眉顺眼地在地上看方砖上的纹路,谁都不知她心里在想什么。
不久就过了两个时辰,她犹在冷风中跪着,宫中上下也没人知道良美人又是如何惹怒了陛下,只知道她又被陛下罚跪了。
大业的嫡公主,竟被北俅王这般折辱。
入夏以来,明康就不断地闹病,时不时感觉胸腹胀满,肋下隐隐作痛。
她知道,自己恐怕难以久活长寿,只是这二十年华的末尾竟然这般不顺当、不安泰。
微风掠过金黄的屋顶,凉丝丝地拂到她脸上,她正在想着自己还能活多久,一低头,抑制不住地在地上呕吐,呕出的尽是鲜血。
不远处水晶石砌就的池子里,红尾锦鱼摆动着鲜红的尾巴,活像是沾满了明康公主呕出的血。
秋日晒得她头有些发猛,她晃了一下,侧脸倒在血泊中,怎么都抬不起头了。
“她又出什么事了?”陛下不快地问,“‘没什么紧要的事就叫她安心跪着吧。”
“禀主子,这回……”
“怎么?”
“良美人咯血了,现在已经昏倒在外面的石阶边。”
他皱了眉,并不接大监的话,却问等在一边的郦府的家奴说:“郦大人近来可点兵完毕?”
“回主子,大人已经准备好,就差陛下一声令下。”余光却飘出了门外,定在良美人身上。
侍候良美人的宫人见陛下一门心思扑在军事上,心里有些犯急。
陛下的手指重重地敲着奏折说:“你回去告诉郦修宁,中旬之时,叫他入宫来。”
郦府的下人从良美人身边过,见她脸色愈发苍白,弱病之征明显,便知她是已活不久。
“陛下,美人她已经昏倒在地上一炷香了,还请陛下千万开恩……”
陛下冷冷地说:“一个奴婢,这儿有你说话的地方吗?就是她死在我眼前,也轮不上你出来说话。”
众人没留神陛下会突然变脸,吓得几个人翻身跪倒,在青砖地上捣蒜似地碰着脑袋:“奴才该死!奴才该死!”心里气愤这个多嘴的侍女。
他不顺心的事积在一起,总要在明康身上出出气儿。
现在这奴仆竟敢多管他的闲事,陛下揉着眉头。
随着一声吩咐,小角门里转出十个散差掌刑大监,每人背上背一个口袋,里边装了几根竹板儿。
十个人摆开了阵势,将方才多话的侍女团团围在中间。
两个人走过来,一顶腿弯,将她按倒,一前一后,一个压胳膊,一个别腿,站着的几个大监就用板子一下一下,一边唱数着一边打起来,“五……十……十五……”
侍女扭曲着身子,嘶声喊叫:“开恩陛下,开恩陛下!”一声比一声惨。
长宁宫众人在一边不动声色地站着看,谁敢上前求饶。
二十板子下来,陛下喝令停下来,“这二十板子,打的是你不懂规矩,多嘴多舌。”
侍女正要谢恩,陛下接着说:“慢着谢吧,下边还有二十板子,打的是你扰了孤的好心情。”
话音未落,二十板子又下去了。
接下来,他又找了不同的说辞继续施罚。
“接着打!”他语调果断而利落,这已经是八十板子了。
又响起了板子声与喊叫声,随着板子的起落,声调渐渐低下去,直至变成了无力地喘息。
最后一板子打完,她已经站不起来了。
“怎么样啊?你还多嘴吗?”陛下倒背着手,居高临下站在廊上,像欣赏什么杰作似地看着侍女的尸体。
两个大监架着满身流血的侍女,将她拖出此地。
做完了这些,他才像是出了一口气,传旨御医,一定要把良美人的病治好,并且反复叮嘱用心治,治好了重赏,治不好要了他们的命。
御医站在一旁,战战兢兢的,动也不敢动,恐惧他紧攥着衣角,低着头盯着双脚,尽量使自己的声音不颤抖。
他不明白,陛下既然想要她的命,又何以对她这般在意。目的何在?
这位新王暴戾古怪,也许他是动了善心,也未可知。
园中的桂花开了,宫中每一个角落都充满着浓郁的桂香。
每年赏桂时节,皇后不但要书写“福”、“寿”大字,分赐各显贵,还要亲手摘取桂花,用糖腌制,忙存宫中,随时享用。
良美人也在采桂之列,她从桂树下走过,金色的花朵儿雨一般洒在她身上,映出金色的光,宫内的女子没有一个不折服于这位大业公主的美貌,只是不过是个空壳子美人,算不得什么威胁。
郦修宁出兵不到半年便将雕题人赶回领地三百里后,明明是大胜,可陛下却为此极度焦虑,辗转反侧,夜不成寐。
皇后不明白是怎么回事,他身边的任何人都不明白是怎么回事。
半夜陛下撩开床帏,望着窗外的月亮出神。
想着想着,他忽然穿上了衣服。
“陛下去何处?”
“皇后睡吧,孤睡不着,起来走走,不必叫人跟着孤。”
“可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