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将要踏进屋子的时候竹中半兵卫就感觉到了不对。
他与羽柴秀吉打交道的时间实在太多, 在得知对方忍者身份后,原本不觉得有问题的细节, 也渐渐能猜出其中用意。例如那对兄弟单独相处时鲜少会完全闭合的门窗, 就并不全是为了通风, 更主要的目的是注意有无人接近。
而他刚刚进门的时候, 窗户却是紧闭。
羽柴秀吉在对三郎与竹中半兵卫等人都是笑脸相迎,但他毕竟出身低微, 饶是为了巩固在军中的威信, 也不得不治下极严, 因此他与羽柴秀长在军中都积威甚重。除非是下雨或是清扫房屋,否则和室内的一切都不会有人擅自移动。就算是行动还有几分毛躁的石田佐吉, 也不会在这里不知轻重地挪动物件。
昨夜没有下雨,三郎的命令下达又是一如既往的迅速,如果羽柴秀吉决定了要与羽柴秀长二人一同护卫波多野兄弟前去安土, 那最适合这两个商议此事的时间便是昨晚。按理来说,窗户应该是半敞的才对——若是说这些还只是毫无根据的推断, 那么等竹中半兵卫停在门前、借足轻之口确定了石田佐吉尚在城中后, 这位疾病也无损其高大俊美的织田家臣就能确定,羽柴秀吉与羽柴秀长于此行中必有所图!
因为石田佐吉对于羽柴秀吉而言并不简单!
石田佐吉出身近江土豪石田氏, 是家中次子, 其父亲是地侍,因此他本人是和羽柴秀吉这种受三郎提拔才具有的武士身份完全不同的、从武士之家中成长起来的人。换成丹羽长秀或是三郎, 石田佐吉这样的身份都不可能引起注意——因为像他这样身份的人太多了。但是换成羽柴秀吉, 石田佐吉就能变得备受重视。
羽柴秀吉财力不足, 在领受近江领土的初期乃至现在,诸多花费都需要当地豪族供给。他本人手段圆滑,又善于伪装,因此在近江几乎从未与当地豪族闹过不愉快。但就算是这样,也不代表羽柴秀吉就能凌驾于当地豪族之上——因此,不管是羽柴秀吉放任石田佐吉随处乱跑、鲜少加以严厉管束,还是石田佐吉刚刚成为小姓就能跟随羽柴秀吉上战场,其中都包含着不少的利益交换。
权势能产生的能量与钱财能产生的能量相比,前者往往会大于后者。可惜的是,豪族所拥有的的不仅仅是钱财。具体可以参照三郎当年继承的织田家——三郎彼时继承的“织田”只是“织田氏”的庶支,在当时也只能算是尾张的土豪。但是就算是那个时候,三郎也已经在继承家业之前就已经继承了胜幡城(其实是真·织田信长继承的),拥有自己的近侍、小姓、家臣和私人军队。这样的“土豪”,事实上已经等同于半个大名。
羽柴秀吉当时实力孱弱,显然不能使这些土豪屈从。近年来因为利益一致,貌如猿猴的男人终于将绝大多数近江的土豪化为己用,石田佐吉就是相互退让、相互协作的某一个代表。他的父兄在1574年成为了羽柴的家臣,他本人则是1577年成为羽柴秀吉的小姓。
这个时代,要成为某一个人的家臣与小姓,都不是什么简单的事情。而一旦关系到战场,一切也就更需要谨慎——能被直接带上战场的小姓必然都是被主君信任、且身手不错的人。石田佐吉既然是在武士的家庭中成长起来,身手还算有所保障,唯独跟随羽柴秀吉的年月太短,完全不足以他获取原就多疑的羽柴秀吉的信任。
更不要说石田佐吉本性中就怀有对强大且美丽的事物的热爱。一到羽柴秀吉的地盘,他根本是头也不回地就朝着竹中半兵卫兴高采烈的过去了,在偶尔谈论起三郎的时候,言语之间也满怀憧憬……光是这些就足够羽柴秀吉对他有所保留了。
所以,石田佐吉会出现在战场,只是为了给他的未来打下基础。他作为石田氏向羽柴秀吉效忠的代表,早已在自己都不知情的情况下被内定为羽柴秀吉日后的家臣。
……嗯,虽然羽柴秀吉目前完全没有教导他的想法,对于石田佐吉目前不识好歹、只顾着去找竹中半兵卫的行为也一直抱着放纵的态度。
竹中半兵卫自己就是出身美浓大家,对这种交换看得清清楚楚。不管石田佐吉对他如何亲近,他的态度一直不见热络,也大部分是出于这一原因。也正是对这种事清楚明白,竹中半兵卫才能确定羽柴秀吉此行必定会有异常——把石田佐吉留在城中就是最大的异常!
石田佐吉本人不自知,但确实存在的利益链决定了他能够在短短几年内出头。护送波多野兄弟的行程途径的都是织田家的领域,不会出现危险,波多野秀治与波多野秀尚又代表着八木城的投诚,简而言之,羽柴秀吉的护送之旅几乎等同于白送功劳的旅程。哪怕这一趟行走,得获的功劳必然不会多于明智光秀,但这对于正努力跨入织田核心家臣团的羽柴秀吉来说,也是一个有益的推力。
默许了与石田氏的交换、并且确实将石田佐吉雇佣为小姓的羽柴秀吉,为什么会反而在这种时候舍下石田佐吉!?
仅仅是小姓的石田佐吉不可能分走功劳!特地为石田佐吉放弃这一次绝佳的露脸的机会,做事手段越发完满的羽柴秀吉怎么可能出现这种纰漏……那对羽柴兄弟去护送波多野兄弟的旅程,肯定要起风波!
就算是因为待在羽柴秀吉身边多年、又熟知与豪族的交互情况才能做出这种推论,竹中半兵卫的才智也可见一斑——他会一直被羽柴秀吉深深忌惮,并不是没有理由的。
紧接着走近和室,蜡烛与案几的问题就更加重了他的怀疑。燃过一阵后冷却的蜡烛会有烛泪凝结在蜡烛周围,但这一根蜡烛全无用过的痕迹。三郎的命令是昨日到来,羽柴秀吉是今日出发,他能与弟弟秀长交谈此事的时间相当有限,至少有八成的可能,这两个人是在晚上进行交谈的。
但以羽柴秀吉的节俭,竟然会更换成新蜡烛、直至白日还没有人将其收起,且案几上没有残留的烛泪——这岂不也是能叫人起疑的事情?
若是蜡烛的事情还过于勉强,那干干净净、连缝隙死角里都没有一丁点的灰的案几,几乎就是坐实了昨夜羽柴兄弟有过异动的事。小姓与近侍毕竟不是侍女,就算做惯了清扫的活计,也难以将缝隙都打理得一尘不染。毕竟他们的本职仍是护卫,而羽柴秀吉此时也不是在家中休息,而是带着守城的任务。这一个不见灰尘的案几,只可能是换了新的——那这样的话,到底是出于什么原因,那两个人会产生争执,甚至换了新的案几?!
再往后的“更换榻榻米”,这倒是只是竹中半兵卫虚诈一下。不过效果喜人,石田佐吉信以为真、所以自然的就脱口而出的谎话也着实惹人发笑。如果身为忍者的羽柴秀长还能端不稳汤碗、还碰翻了蜡烛,那么他根本就不可能活到从忍者的身份改换成武将身份的那一天了!
将手从刀痕上移开,竹中半兵卫重新将榻榻米盖好。
他如今确定,羽柴秀吉和羽柴秀长昨夜必然在这里发生过争执,案几与榻榻米都是那时损坏的。但了解之后,他又不由得泛起更深的疑虑——既然已经为了遮掩昨夜的痕迹打翻了汤碗,那对兄弟为什么还要留下其他的细节,来让他发现?
他先前的感觉难道不是错觉……羽柴秀长真的想要让他离开城池?
“佐吉。”
发觉的细节过于微妙,但也正是因为太过纤细,仿佛恰好掐准了自己能够发现异样,竹中半兵卫的心中阴云越发浓重。
“是!竹中先生有什么吩咐吗?”石田佐吉干脆得应道,眼睛闪闪发亮。
“昨夜,或是前夜。”竹中半兵卫的声音轻了一些,神情仍然是镇定的,“羽柴先生此处是否有客人前来拜访?”
“您这也知道吗?!”石田佐吉顿时对竹中半兵卫佩服得不行,当即就激动的开口说道,竟是比竹中半兵卫还要急切地证实他推测的准确性,“昨夜确实来了客人!不过我并没有随侍在侧——那应该是安土来的信使吧?因为殿下不止护送的任务呀。”
石田佐吉并不知晓,他此时能得知羽柴秀吉身负两项任务,正是羽柴秀吉对石田氏的看重。不清楚两项任务具体都是些什么,他知道的信息也派不上什么用场——若不是他面前的人是竹中半兵卫的话。
“往羽柴秀吉处的信使只有告知他护送波多野的一名。另一个任务,信件是交给我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