说完,他不管赵庭禄做如何反应,双臂张开,像哄鸭子一样,把他的兄妹们撵了出去。
李玉洁的头发精心梳理过了,看起来柔顺不凌乱,全不像是一个病人的样子。
“我是快要死的人了,有今天没明天。赵庭禄,咱就不拐弯抹角跟你说话了,你就明白的告诉我,你喜欢过我吗?”李玉洁的目光柔和起来。赵庭禄又看见了她年轻时的神采。他局促地将双手握住,张张嘴后肯定的回答:
“喜欢过。玉洁,别说丧气话,现在医学这么发达……”
李玉洁打断他的话说:“我知道自己的病是咋回事,治不好了,我也不想治。有你这句话我就知足了,明天走时就能把眼睛闭上。赵庭禄,赶明你要路过我坟前时别急着往回赶,就站一会儿,看看我,给我唱一段大鼓。”
李玉洁说完将目光停在赵庭禄的脸上,她的目光是炽烈的满含着期待。赵庭禄点头,然后又摇头说:“啥坟不坟的,那是死人用的,你说这话多不吉利。”
赵庭禄此时喉头发紧,一股哀戚之情由心底升起。
“不说不说。我再问你,我们家彦峰结婚时宝发哥先借我五百后借我一千,他说那一千块钱是背着嫂子拿的,等我还时他就收五百,那一千说啥也不收。我问为啥呀,他支支吾吾的也说不出个子午卯酉来,最后实在没招才说,要收了该有人不愿意了。赵庭禄,那一千块钱是不是你让他转给我的?你说实话,别糊弄我。”
赵庭禄不再想隐瞒,便老实答道:“是。”
他看见李玉洁在这一瞬间精神振奋了,她洁白的面庞忽然间涌现出一片灿烂的云霞:“我就知道是你拿的,可我不能还你了,我也不让彦峰还你。赵庭禄,下辈子吧,下辈子……”
突然间,李玉洁的神情暗淡了。一阵沉默。
赵庭禄觉得此时自己很拙笨,他不知道该说什么,他不知道怎样说。
“赵庭禄,我有好多话要跟你说,你只管听着记着就行。我年轻时就想,人家赵庭禄长得白白净净,还会说话,真招人喜欢,可比魏景中强多了。那年我们家那个死鬼没了以后,我就想哪天得空把身子给你,可谁曾想四生子这缺大德的玩意把我祸害了。我不能再和你好了,我不干净,我没那脸再要你。四生子是我家死鬼的亲外甥,他伤天了,可是没人骂他都骂我,说我不正经说我霸着年轻小伙是骚女人。后来我也认了,破罐破摔,这辈子就这样吧,好歹四生子也是男人,总比没有强,锄田抱垄的他也愿意干挣钱也给我花,一个女的要的不就是这些吗?我家彦峰订婚后,我就跟四生子说,你回去吧,别再来了,一是我有儿媳妇了,二是你也该说媳妇成家了,不能耽误你。打那以后四生子不来了,晚上就我领着彦学和魏琳睡。刚开始还有点不习惯,后来也就想开了,人家二十多岁的就有守寡的,我都四十多了还有啥大不了的。赵庭禄,我一个要死的人不怕你笑话,有时我浑身难受憋的慌,就自己摸自己,一边摸一边想着你在我身上。我就这么打发着一个个夜晚,熬啊熬的,熬得我心空落落的。那年正月,彦峰和媳妇回娘家,正好彦学和魏琳上他二舅家,就剩我一个人。那天眼巴黑时,我就看见你欻欻地往西走,连头也不回,也不知道要干什么去。我寻思你过一阵肯定还得回来,就在房山那儿等着。我等啊等啊,真看着你了,好像胳肢窝还夹着包。我想喊你进来,咱们就一次,就一次。可是我话到嘴边却怎么也喊不出来,就那么眼睁睁的看着你走过去。那天的星星可亮了,一眨一眨的。回屋以后,我就埋怨自己咋那么熊那么废物,自己的东西送都不敢送。赵庭禄,你知道吗?你不知道的事多着呢。你们家搬走后,我没事就在房山这儿向你们家老房望啊望的,后来盖上新房了,我就坐在小后屋里望,我一看那三间房时,就好像能看见你在院子里晃荡一样。那年彦峰说砌个一人高的墙,我说不行,砌高了我看不到后面,不眼亮。彦峰听话,就没砌。你那老房子扒了后,我还望,一望就能变出老房子的模样。我要说的话太多太多了,这一天也说不完呢。”
李玉洁说了那么多,耗费了她很大的力气,于是她停下来艰难地喘息,而且闭上了眼睛。
赵庭禄诚惶诚恐地看着她,见她的眼角悄然滑下一颗泪珠来。他不敢说不敢动,像木雕一样。良久,李玉洁睁开眼睛,抹了一下泪水说:
“赵庭禄,你上小柜里,把那个黑色的塑料袋翻出来。”
那口小柜承载了太多的岁月,柜面的漆斑斑驳驳,默默地见证着李玉洁生活的艰辛。
赵庭禄到柜前打开盖子,摸索着拽出一个黑塑料袋来。
“对,就是它,快拿过来。”李玉洁的眼里又放出亮光。
赵庭禄把塑料袋交到李玉洁手上后,见她从里面摸出一双手工做的棉鞋来。黑趟绒的鞋面,银白的双排器眼,稍稍泛黄的用麻绳纳就的五层鞋底,无不透着李玉洁的精巧,似乎心思也缝在里面。
“赵庭禄,这是我那年给你做的,可我不敢送给你,就留着,一直留到现在。那年彦峰问我这是给谁做的呀?我说给你爸做的,他没福穿了。”李玉洁手俯抚着鞋面说,“你忘没忘那年我上你家找鞋样子?那年,你还给我编一领炕席呢。”
赵庭禄的眼前猛然映出出了那一桢桢的画面,也因此他的眼角湿润了。
“赵庭禄,现在你拿回去吧,也算了了我一份心愿。啊,回吧,回晚了,张淑芬又该骂你了。”李玉洁轻声说。
赵庭禄以一种沉重的心情走出魏彦峰家的大门来到大街上后,忍不住眼泪狂泻出来。他站住,用力的挤眼睛,再猛一跺脚,硬生生地将那剜心扎肺的情感憋了回去。他生硬得像和自己作对一样,抹了几下眼睛后不再去想李玉洁,不再想种种过往的事。赵庭禄的努力有了效果,刚才的那种悲戚似乎慢慢地消解了。
在十字路口,赵庭禄站住了,他看着手中的黑塑料袋不知如何是好。就这样犹豫了十几秒钟后,他忽地大踏步向东走去,奔向了王三孩子家。
赵梅贤见老叔拎着一个黑塑料袋进来,忙迎出。赵庭禄走在前面,进了屋对跟在后面的侄女说:“他们呢?”
“三孩子刚才在屋里了的,这阵出去了,八成是找车把茬子灭了。”
赵梅贤疑惑的目光在赵庭禄的脸上扫来扫去,因为老叔不常来,她猜想可能是有什么事情。屋里只有赵梅贤,这是赵庭禄最想要的结果,于是他将事情简要地说了,并将手里的塑料袋交给她让她保管。赵梅贤一个劲儿地点头,嗯嗯地答应着,把鞋子放进了柜子的最里边。
“梅贤,这事对谁也不能说,要是、要是三孩子看见了,你就实话告诉他。三孩子人老实,嘴严,我信得过。”嘱咐过赵梅贤后他急匆匆地回家。
张淑芬见赵庭禄回来就问:“哪去了?就等你回来抱柴火烧火呢。”
赵庭禄撒了一半的谎,说上三孩子那坐了一会儿。
吃过晚饭后,张淑芬就到赵守业那屋去了,王亚娟说她和赵守业回娘家坐一阵儿,让他她照顾一下小卖店。
“云飞这个混蛋小子,准是又出去疯了。”张淑芬暗骂着。
这样就给赵庭禄留下了一个独处的空间,正好可以让他思前想后回望过去品味当下,可酣畅淋漓地映现李玉洁的影子在眼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