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37章 坐而对弈(万字求订)
西越国,沙城。
这里是与西砀郡最接近的边城,中间仅隔着一个函绝关,既是两国通商的中转地,也是双方交战的关键要塞。
“最后一个名额!最后一个出城名额!只要三百两白银!来嘞!”
城里吵吵嚷嚷,有与军方私通的行商在贩卖出城名额,发战争财。
西越的商人自然无所谓,但是滞留的大景国商人就慌了。这要是真打起仗来,蛮子们脑袋一热就能砍了他们。
更何况他们大多还家产颇丰。
事实上,逃往函绝关里的行商,有不少人都是通过这个渠道出的城。
纷乱街道的另一边却截然相反,呈现安静祥和的景象,众人合掌静坐在街道上,中间盘坐着一名青年和尚。
随着他的嘴唇开合,有诵经声婉转传出,一众褐色眼眸的西越百姓跟随着诵念,就连旁边的士兵也在默念。
须臾,诵经声逐渐停歇,民众散去,才有一名西越蛮将走到高台前,躬身道:“度痴活佛,拓拔将军有请。”
和尚抬起头,露出瘦长的脸颊,五官端正,褐色的眼眸露着慈悲,身穿一套灰白僧袍,眉心天生一颗红痣。
他就是西越国境内,武道圣地悬空寺的真传弟子,传闻三岁识经书,五岁入养气,七岁踏归一,十岁已塑命。
到了现在,世人皆知他在二十六岁那年登临宗师之境,现在他已经三十六岁,没有人知道他究竟有多强大。
西越国年轻一代已无人能胜之。
而他最强的还不是武道,而是佛法造诣,每次诵经必万人相迎。
所以他被誉为活佛转世。
法号【度痴】。
他合十道:“阿弥陀佛,既是拓拔将军相邀,还请将军带路。”
这名蛮将点点头,领着他快速来到城楼,登到顶上,看见一位身材魁梧、腰缠金带、面露爽朗笑容的老将军。
“活佛,你可算来了。”
拓拔元雄虽然是西越边境的镇国将军,法相境的宗师强者,但是对眼前这位年轻一辈的度痴和尚很是尊敬。
这是身份兼实力上的尊敬。
度痴合十道:“拓拔将军客气了,不知道今日邀贫僧过来,有何事?”
拓拔元雄笑道:“活佛,老夫就不绕弯子了。在这沙城,一向由老夫和呼延亭两位宗师坐镇,对峙杨广老贼。”
“如今我西越有幸借圣地出手一次,邀得活佛前来。老夫已经派遣呼延亭潜入大景境内,劫断镇西军的粮草。”
“大景内部也有反王、郡城和四个一流宗门与我西越暗通,现在我麾下大军集结到位,兵力也是镇西军三倍。”
“所以,优势在我。老夫想请活佛近日就出手一次,与老夫联手杀了那杨广,攻破函绝关,则大景尽入我手!”
他说到最后,甚是畅快,禁不住哈哈大笑起来。他与杨广对峙十年,互有胜负,现在终于到了击溃对方的时候。
“联手就不必了。”
度痴抬眼说道,“我已踏破凡人九境,登临地境。宗师在我眼中,已如蝼蚁。所以,将军只管领兵就好。”
他的话震住了拓拔元雄。
“宗师之上真有地境?”
他目光热切地问道,对于习武之人,没有比更高的境界更吸引人。
度痴合十笑道:“自然是有,否则又何来四大圣地?不过,地元境只是小道,神通才是大道。将军请看。”
他向天空轻轻一挥手。
路过的两只雄鹰立即停滞了一下,然后盘旋唳鸣,落在度痴的肩头。
“贫僧精修佛法,已得识念控灵之神通。贫僧识念所至,目光所及,一切生灵当听我号令,包括……将军。”
度痴目光落下,拓拔元雄顿时觉得一股强横的识念直冲他的脑海,下一刻他就觉得自己的思维、身体僵住了。
然后,他就不由自主地踏出脚步,捧住了度痴肩头的雄鹰,抖手将其放飞在空中,须臾,才喘着气恢复正常。
“这……神乎其技!”
拓拔元雄目光炽烈,旋即仰天大笑道,“老夫能在寿尽之前,得见地境威能,灭杨广,夺函绝关,无憾矣!”
度痴眼眸微动,那剩下的一只雄鹰也“嗖”地飞上半空,眨眼远去。
拓拔元雄大手一挥,对着四周的一众蛮将喝道:“大军开拨!杀!”
军令一声声传下。
城墙下的驻军、城外的营军快速动作起来,转眼形成黑压压的一片,如同摧城裂地的战争机器,向函绝关挪移。
“走吧。”
度痴凌空一踏,脑后显现出一圈圆光,宛如活佛在世,飞渡而去。
……
大景国,函绝关。
章石掀开魏明的营帐,催促道:“特使,如今局势动荡,西越蛮军随时可能袭击函绝关。您该启程回京了。”
他有些不耐烦。
现在营里正是紧张的时候,这个信使还赖着不走,真是给他多事。
“章参将,我不影响你们排兵布阵,你自去忙就行。我还有事要与杨广将军商议,等他空下来,我就去拜访。”
魏明敷衍道。
他现在不打算暴露身份了,两军交战,贵在情报。万一他魏明坐镇函绝关的消息走漏出去,恐让西越生出变数。
如今敌在明,我在暗。
才有制胜之机。
但是章石不这么看,他继续催道:“我的特使爷爷,这里真的不适合伱待!你身上还肩负着给杨将军送信的职责,要是有个三长两短,皇后那怎么交代?”
魏明抽出一个信封:“章参将,怎么交代是我事。你不必再劝了,我现在就要见杨将军。喏,这才是家书!”
章石的眼睛直了:“你不是说没书信吗?你踏马留了一手!”
说着,他就去夺家书。
魏明一掌将他推开,骂道:“滚滚滚,这家书是给杨将军的!你只管去传讯,事情是我与杨将军亲自谈!”
章石没想到他的修为不弱,竟然随手就将自己推开,他反手抢了两次都没抢到,不由转身立在门口,眼神坚决。
“不行!就算这是真的家书,也不能递给杨将军了!大战在即,不能让杨将军分心,你要过去就杀了我!”
他双臂张开,拦住了路。
魏明捏着信封,愣了一下,没想到这个参将倒是一个识大体的人。
他知道这招没用了。
“章参将,我佩服你的气魄,所以我不为难你,也不敷衍你。”
魏明收起信封说道,“家书的事我可以先不提。但是我想告诉你,我也是大景国人,国难当头你要我退?”
“你们既然不退,我凭什么就可以退?就凭我是大景皇宫里的特权人物?皇后的亲信?宫廷特使?呸,狗屁!”
他转身坐回椅子里,手指一下一下敲击在桌面上,令章石发愣。
“章参将,你可曾想过,我若此时回去,教军中将士知道,如何看我?为杨广将军传家书,他们就没家书吗?”
“你呢,你就不想家?不想亲人?可是谁替你、替满军将士传信?”
“我若此时回去,教皇后知道,如何看我?明知杨将军涉险,镇西军危急,我却像一个丧家之犬一样逃离?”
“我若此时回去,教圣上知道,如何看我?边境摇摇欲坠,函绝关破败在即,你要我舍大景国境而全自身?”
“我若此时回去,教天下人知道,又如何看我?他们只会骂我黄祥是一个背信弃义,不忠不义的懦夫、小人!”
“我若此时回去,教我自己知道,又如何看自己?就算侥幸偷得性命,你要我余生都活在痛苦自责中吗?”
魏明蓦然站起身,拍着胸腹喝道,“章参将,你以为我黄祥就真是一个贪生、怕死、不忠、不义的小人吗?”
他踏步走向章石,又蓦然背过身去,大声应道:“没错,我是!”
他攒着拳,背在身后,“但是,我不想以后的我还是!章石,你给我记住了,我黄祥虽然是阉人,但顶天立地!”
章石已经完全懵了。
这位特使竟然是如此豪气干云的一位英杰,临大难而不退,知将死而犹行,这是忠义豪杰之士,当受自己一拜!
想着,他就收回双臂,躬下了身体,钦佩道:“黄祥特使,是末将愚昧了。既然如此,我不催你,你留下吧。”
说完,他转身离去。
魏明露出欣慰的笑容,这戏终于是演下去了。忠义的是黄祥,与我魏明何干?管他西越多少蛮军到来,我魏某人只求杀得痛快!犯我疆土者,必战至终!
终的,是对方!
就在章石转身踏出营帐的一刻,突然有紧急的军号响起,有嘹亮的传讯声响起:“报——西越军拔营来战!”
“报——西越军拔营来战!”
“报——西越军拔营来战!”
“……”
一声声传讯响彻全军。
哗啦。
这个军营就像是被惊动的凶兽,快速苏醒,整军,布阵,待战。
章石惊住了,急步冲出:“特使,你在原地待着!我去见杨将军!”
魏明横身掠出,伸手捏住他的后领,就飞向城墙上面:“不用,你走得太慢了!还是我带你去见杨将军吧!”
两人落在城墙上,远处可见黄沙漫天,那是西越的大军在前行。
征西将军杨广立在城墙边,背对着两人,突然开口问道:“卫国公亲身暗访函绝关,试问圣上有何不满吗?”
章石一下子愣住。
卫国公?谁是卫国公?
魏明松开他的衣领,任由他以脸栽在地上,笑道:“不愧是征西将军杨广,竟然这么快就猜到了本公的身份。”
他在章石瞪圆了的眼神中,负手走到城墙前,与杨广一起遥望远处的大军虚影,摇头道,“圣上并无不满。本公不过是因缘际会,恰巧到了函绝关而已。”
杨广目视沙尘,沉声道:“西越此次集军近百万,是我镇西军三倍。而粮草被断,我军不能久战。大景内部还有反王、郡地和宗门世家可能被策反。”
“另外前线传来急报,西越国沙城来了一位悬空寺的天骄,此人也是宗师。原本我一人能敌拓拔元雄和呼延亭两人,现在对方再加一名宗师,毫无胜算。”
他的眼里战意勃发,“卫国公,这是我函绝关十年来最大的苦战,可我杨广也为等这一天决战等了许多年。”
“原本我以为我要血染边疆,与这函绝关同灭同亡。可是卫国公你突然来了,我想知道,你……可愿手谈一局?”
他侧身望向魏明,眼里有期待。
大景没落,朝纲不振,内乱不休,早就风雨飘摇。镇西军孤立无援,这整局棋已经注定他要败了,他无惧。
可是,偏偏变数来了。
此人乃是当朝国公,巡夜司司主,皇上的亲信,绝代天骄,京城第一强者,他来了……那这局棋能赢吗?
魏明负手笑道:“有何不可。”
杨广哈哈大笑,随即挥手道:“来人,将本将的残局端上来!”
两名亲兵领命,很快搬过来一盘棋局。这是杨广近两日推演的残局,黑子势大勇猛,已经将白子团团围住。
“请。”
杨广大手伸出,落座在黑子的一边。魏明大步迈出,坐在对面。
此刻天地苍茫,黄沙叠起,远处有轰隆行军之声遥遥传来,函绝关里无数兵将整装就位,布炮、排阵、待战。
而在这浩然天地之下,雄伟关卡之上,却有渺小的两人坐而对弈。
“本公擅守,将军先请。”
魏明伸手笑道。
杨广也不客气,捏住一枚黑子,插向白子后方,说道:“大景国西部七郡共有一流宗门四个,二流宗门七个。若是他们从后方起乱,敢问国公如何应对?”
这枚黑子一落,四方呈突围之势。
魏明哂然笑道:“将军消息落后了,本公来函绝关时,顺路经过各郡。太华剑宗已经归降朝廷,自在门全门被灭,地冥宗十不存一,莲花宗也已破败。至于这些二流宗门,土鸡瓦狗,不足为惧。”
他捏住一枚白子,并不落下,继续笑道,“本公让将军一手。”
杨广略微一怔,大笑道:“好!不愧是卫国公!那本将军就不客气了。”他提起一枚黑子,继续围向后方。
“虎豹将军呼延亭潜入大景腹地,劫掠粮草。他是宗师,若在战时切断镇西军补给,夹攻函绝关,何如?”
黑子落下,如同尖刀撕开白子。
魏明捏子摇头,笑道:“将军,呼延亭策反莲花宗,本公到时他恰巧也在。所以,不好意思,呼延亭已死。”
他用白子敲着台面,“既然黑子行而无效,本公再让将军一手。”
杨广瞪了下眼睛,呼延亭死了?
要知道这位西越宗师可是与他对峙了近十年,他们不知道交手过多少次,杨广也只能败他,而没有能力杀他。
可是如今,呼延亭死了!
这……
他手腕颤动,难掩心中的震撼,叹道:“国公大才,广佩服之至。”
一旁的章石也听懂了意思,眼睛瞪得像葫芦一样,呼延亭被这位特使给杀了?呸,不对,这哪里还是特使!
他是大景卫国公——魏明!
杨广按下手掌,平复心情,再捏起一枚黑子,突然再落向白子后方。
“国公,这郡地之中多有先皇旧臣、梁王拥趸,我镇西军也借用不了各郡的守备军。他们……若是有反意呢?”
此黑子与其他黑子连成一片,瞬间断了白子的气,形成绝杀之势。
魏明的手凝住,一时无法落子,他突然看向天际问道:“将军既然早有所料,必定做了些布置,情报多久能回?”
杨广抬头看向他,摇头道:“说是布置,不过是杯水车薪罢了。我连粮草都可能我要不到。此是山穷水尽之局。这探报每半日一回,算算时间也快了。”
魏明将白子扔回棋奁。
“西越军兵广将多,行军缓慢,现在不过是初见烟尘,还有时间。”
他起身离开座位,走到墙头,“将军若有耐心,不妨再等等探报。”
此时距离黄祥离去,已经有两天,算算脚程,他也该到浔阳郡了。
这一局,虽然不是赌命,但是赌的却是大景的前程,犹胜赌命。
黄祥……他行吗?
魏明不知道。
杨广同样不知道,也更不知道魏明的布置,不知道他在等什么。
但是他为了今日这一场决战,已经做了自己所能做到的一切。整个镇西军宛如庞大的机器,有条不紊地运行。
即便他杨广战死,也不妨碍镇西军继续奋不顾身地杀敌,直至战到函绝关倒塌,军中再无一人可以流血。
“章石,奉茶,等!”
杨广起身立在魏明身侧,“这一战无论是胜是负,我能得见国公风采,知大景仍有未来,就已经无憾了啊!”
魏明从怀里摸出信封,递过去笑道:“杨将军不如趁机看看家书?”
杨广捏住信封,手腕有些颤抖,想打开终又放下,手指向后一弹,令家书稳稳飘落在棋盘上,如同赌注。
“国公,镇西军若胜,则家书随时可看。镇西军若败,则家书何用。不过是儿女情长,徒增伤感罢了。”
杨广拔出配刀,用手细细摸着锋刃,“我今所想,唯有杀敌。”
魏明看向那棋盘,微微点头。
都说烽火连三月,家书抵万金。可若国存山河在,又何惜万金书。
须臾,一只海东青飞入军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