女人无话，嗫嚅着就要走。

张京出言讽刺道：“你还真是好心啊。”

“尸体不处理好的话，会有野狗来的。”

女人沉吟着说。

张京后退一步给她让路，笑道：“你埋的那么浅，野狗也会来扒坟的。”

女人看张京一眼，不说话了，她听出张京是外地口音，似乎是北方的，但是和她无关，女人抬步就走，张京眯眼看她，又问：“你来祭什么人？”

可以看出女人是出于仁慈埋这些尸体，但是她居然一句要说服张京的话都不说，有些惊讶到张京。

这样的人，世间太少了。她一眼就能看出自己无法被说服？似乎有一点智者的遗风。

“我爱人。”其实是没结婚的邻居，顶多抱一抱。

那人已经得了病死了。

张京见她这样，一眼就看出是失魂落魄。原来是因为丧偶。

“你们结婚了吗？”

“没有。”女人已经快步走的很远了，没想到张京声音还能传这么远，她呢喃着回答。

张京看她楚楚可怜还支撑的样子有些莫名的情绪，反正现在天黑，自己闲来无事，偷偷跟着她走了一路，见她回到一个坟冢面前坐着，默默哭了一会儿，就说了一句话。

张京以为她会说关于自己的话，细听发现说的是“等我去找你。”

张京皱眉。

虽然女人地方口音浓重，但还有点可爱，张京感觉是自己好不容易脱离权力场争夺，喘一口气，就关注起这些平凡人的原因，才会觉得她可爱。

是的，平凡人，张京自诩特殊人类，看人都带着挑剔。首先对待女人就要外貌挑剔，长的丑的，没兴趣。

但是，这个活生生的女人面对爱人坟冢孤独地伤心的样子，就算一条野狗看见也会产生同理心。

张京一直跟着她，其实是为了还她东西。

刚才那人掉进尸体坑里，怀里的小包都掉下去了。也许是惊慌，女人根本没发现。

女人走了之后，张京也没有还给她那个小包。

他坐在草丛里，打开小包，发现就是一个小本。似乎是日记。古代还流行日记吗？这个小破本也过于破旧了，夹着很多页，似乎是那女人唯一属于她的东西。

化州的低下层人民，到处漂泊，居无定所，也就小地方的家庭是催使自己奋斗的慰藉。

但是这个女人没有家庭。

张京不要脸地开始翻别人的日记，那些字居然出奇的工整好看，倔强生长在油污的本子上，像立在市井的世外高人。

他见识到了一颗有真挚的道德但千疮百孔的心。母亲被山匪劫走下落不明，父亲早亡，叔父持续地殴打，直到把她逐出家门，疼爱自己的爷爷奶奶也在几年前去世了。遭尽别人的冷眼，没有家的人。不偷不抢，不骗不诈，不怨不悔，始终如一。

还是个半妖血统，即使如此依然公开自己的血统，没什么好隐藏的，不惧怕别人的嘲讽排斥，坦坦荡荡地活着。

爱人死了之后，帮助爱人完成死后的愿望。

「想死」的字样多次出现在爱人死后的日期里。

这个时代还没有抑郁症方面的研究，张京可以判断一定是抑郁，或者是重度抑郁。

张京之所以有这样近乎无敌的双系统，和他本心的万中无一是分不开的。

他可以坏到骨子里，也可以爆发出巨大的同理心。男儿有泪不轻弹，张京看陌生人的日记居然看得眼前模糊。

那个陌生女人的人生一眼就能望到头，她自己也在日记里写了。

孤独。

没资历，没学识，没亲人，朋友和她决裂，爱人离她远去，发誓再也不找别的爱人。最好的结局就是买个小屋嫁个人。

蚂蚁般被压迫的贫瘠人生。

「可不可以带我一起走」

「其实我早就死了」

「各有各的活法」

不过都是这些话，没有怨天尤人，没有怒骂老天宣泄悲怨，痛苦也痛苦得体面。

半妖人其实可以接近人类吸取血气，几乎所有半妖人都会这样。但是这个女人一次都没有那么做。

她甚至写了「各有各的活法」。

张京觉得自己怜悯她的行为都是一种冒犯。踏马的老子为什么看的这么伤心啊....张京想抽自己一嘴巴子。

浑然不知，张京的同理心，让他的元力场悄无声息地发生了变化。

从原来的沉积，变成了通畅，不断积累起来，似乎有什么东西会转化出来。

张京意识到的时候，自己已经来到那面馆了，费劲才找到面店后院侍人住的小屋，却空无一人。

被南方发热的夜风吹拂，张京有些心慌。无法忍受一个生命在自己眼前寻死。她什么都没有，难道连生命也要没有了吗？

张京在这一刻明白了，这世上痛苦活着的人原来有那么多，自己这种大多数人面对的其实都是些富含生机的烦恼、闲来烦躁的无聊，而不是切实的生活真相的悲惨面。

有的人蕴含福相生活，有的人就注定被苦痛绝望包围。

一眼就能望到头的，无爱孤独，被命运剥夺了尊严和依赖，这样的人生也只有死亡能解救。

死是解脱，因为是失败的人生。

这样的人，是真实存在的。苦而善良，令人尊敬泪落。

张京一直面对的都是有底牌的人，他可以无情打击。但是今天他知道了还有那么多没有底牌的人。没有底牌，但内心肮脏污秽，也不配尊重。

但有的人反而有一颗金子般的心。

宣笑笑，是她的名字。

张京觉得自己所谓脱离了京城权力斗争的解脱，是身在福中不知福的解脱，是得了便宜还卖乖的解脱，是见识浅薄、体验亦浅薄的解脱。

自己应该永远前进，自己有这么多底牌，就已经是对别人的一种天生的占便宜。

不配强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