每年暑假前,母亲都会攒一罐子鸡蛋,等我们回去吃。还要喂几只鸭子,腌一罐子咸鸭蛋,那是我儿子的最爱。每天早餐,桌子上摆一大碗各种各样的蛋:淡的,咸的,鸡蛋,鸭蛋。幸福感油然而生。
小时候,鸡蛋不是自家吃的,而是用来换钱的。攒够二三十个,母亲用包袱包好,逢集时,到一个专门卖鸡蛋的角落,蹲在地上,打开包袱。一溜蹲着的,都是和她一样的。鸡蛋论个卖,个大个小可能会相差一二分钱。总要等到中午左右,才能卖完。也就有了钱,可以逛逛走走,买些油盐酱醋,针头线脑。只要家里的鸡肯下蛋,母亲的零用钱就不愁。
鸡蛋如此金贵,平常没人舍得吃。吃鸡蛋,只有两种情况:一是生日,二是生病。小妹妹体弱多病,一感冒发烧,母亲就给她煎两个鸡蛋。若在平时,两个鸡蛋还不够塞牙缝哪;可是一发烧,再好的东西也白搭。最后,煎鸡蛋往往归了大妹妹。但大妹妹有点儿委屈。她从不生病,也就不会专门做鸡蛋给她吃。哥哥是唯一的儿子,自然多得父母偏爱;我从初中就开始住校,父母怜我读书清苦;小妹妹又是个老娇。她大概觉得父母不够疼她,吃鸡蛋也只能吃剩的。
有一次,她馋鸡蛋了,又不好意思说,女孩子嘴馋让人笑话。于是躺在床上装病。真灵验,母亲立刻给她煎鸡蛋。这一次,就试出了母爱,五个手指头,咬哪个都疼。大妹妹长大后坦白了这件事,不过,她说,就干过这么一次傻事。她一说,大家都笑。小时候怎么那么傻呢?怎么傻的那么可爱呢?怎么可爱的让人心酸呢?
虽然鸡蛋金贵,轻易不给吃,可是,只要母鸡一叫,两个妹妹都会抢着捡鸡蛋。我放假在家时,这项光荣任务也常常由我来完成。刚出生的鸡蛋,暖暖的,还带着母鸡的体温,有的还带一缕血丝。就算带着鸡屎,也不令人生厌。拿在手心,那种感觉,比吃鸡蛋还美妙。
还有一件事,也是大妹妹长大后当笑话讲的:有一次,父亲借了邻居的毛驴犁地。那毛驴不知为何犯了驴脾气,尥蹶子。后蹄踢到父亲,正踢在嘴上。父亲吐出满口鲜血,也吐出花生米那么大一块肉。父亲不是蝎虎的人,擦干嘴巴,抽两鞭子,继续干活。可是,吃饭时,犯难了。热的硬的都不敢碰,也不能嚼东西。母亲没办法,给他蒸了一碗鸡蛋膏儿:把鸡蛋和等量的水在碗里搅匀,蒸熟后洒上点盐花浇几滴香油,晾凉了吃。鸡蛋膏儿又软又滑,勉强可以入口。
父亲吃,两个妹妹都在旁边。金灿灿的,散发着诱人的香气,她们没吃过这东西。但是她们都知道,那是给父亲吃的,所以谁也不开口,只是在旁边眼巴巴的看。父亲开玩笑:“鸡蛋啥好吃的,一股鸡屎味儿。”到底是男人粗心:只看到了她们的懂事,没看到她们眼里的渴望。
我读高三下学期时,跟母亲说起,很多同学在家里带鸡蛋,在学校门口炸“鸡蛋荷包”,补脑。母亲也开始让我带鸡蛋,每次都带十几个。每天早上,我也和别的同学一样,排着队,把鸡蛋交给炸油条的,再交四毛钱,就可以吃一个热乎美味的鸡蛋荷包。可怜这些鸡蛋,没补脑子,都长了肉:几个月下来,我的脸胖了一圈,高考成绩却一塌糊涂。
小妹妹读高中时,我已大学毕业,家境已有好转。小妹妹爱吃鸡蛋,每次回家,母亲都给她煮几个带上。小妹妹说想一次带三十个,吃个够。三十个差不多有一锅,小妹妹又觉得太多了,拿出了一半。十五个也是不小的一包呢。她带到学校,同学羡慕的说,你娘真爱你啊。
有一年,村西头有个人生病了,要吃补养的东西,在村里找土鸡蛋。他们也找到我家,母亲卖给人家一些。当时我想,这人也太矫情了吧,有钱买鸡蛋,还非要土鸡蛋!土鸡蛋洋鸡蛋,不都一样吗?
二十多年过去,当年笑别人矫情,自己也矫情起来了:我也懂得了,土鸡蛋很香,可以细细品味;饲料蛋淡而无味,尤其蛋黄难以下咽。我也明白了一个道理:谁都别笑话别人矫情,是人都会矫情——只要具备了矫情的条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