父亲三岁丧母,二十六岁丧父,三十四岁失去最爱的小儿子,四十五岁做生意受骗债台高筑,五十岁加入打工队伍,五十八岁退出,耕种至今。廖廖数语,道尽平生。
平凡人没多少故事,倒不缺事故。一次是煤气中毒,母亲发现的时候,他已人事不知。一次是触电,浇地的时候停电了,他爬上高压电线杆查看,忽然电线起火,一团火球从父亲身上滚过,在场的人都以为父亲必死无疑。都说他福大命大造化大。
父亲打工没出事故,也没多少故事。我不写,他可能都忘了。
二零零零年,父亲正式加入民工队伍。那年我刚刚大学毕业,工资只有四百多,而当时家里的外债有一万好几,几乎是个天文数字。蒸馍的生意也停了,原因有三:一是他们实在付不起那样的时间和力气了,二是利润实在微薄,解决不了根本问题,三是大房给了哥哥,现在住的小房转个身都难,铺排不开。
父亲干活挺麻利,但是善良而迂腐,胆小且轻信,别人几句好话就可换他一片真心,真至上当才后悔。但下次仍然如此。如果日子将就过得去,他是无论如何不去打工的。外面的世界,他有点儿怕。但是,小妹妹超生罚款,哥哥结婚彩礼,我的学费,只有出的没有入的。为了摆脱窘境,父亲曾尝试做了一次生意,却上当受骗,借来的本钱都搭进去了。况且,他这个年龄的,也有很多人已经开始打工了。经不住母亲一再鼓动唠叨,父亲终于出发了。
初次打工,不愿离家太远,农忙时必须回家,就随包工头去了百里之外的邻县修公路。带上一褥一被和单程路费。其它人也基本如此。理由是,带的多花的多,不带就可以省下。“穷家富路”,没这回事儿。
包吃包住。这是民工可以接受的底线。水煮菜,大窝棚。父亲曾描述做菜过程:一大捆豆角或者什么菜,不洗也不切,甚至都不解捆,放在大锅里煮。煮熟捞出,切几刀,洒上几勺盐浇上几滴油,每人一勺。天天如此,月月如此。那菜,只好闭上眼睛吃,不然就会看到大青虫,整条的或者切断的。牙碜不必说了。
父亲终于熬不住了。每天十多个小时的重体力活,毒日头下晒着,本已疲累难支,加之吃不下饭,于是开始上火,满嘴起泡,拉肚子几乎要虚脱。条件好一点儿的,去附近的小卖部买点咸菜、花生米等下饭。父亲和几个工人,一起去向工头预支一点工钱——民工的工钱,一向是年底结算的,不知谁定的规矩。几经讨价还价,每人拿到了五十元钱,总算可以隔三差五小小的改善一下生活。
窝棚名符其实,水泥地上一溜被窝。汗臭脚臭加上被子的馊臭,是所有窝棚统一的味道。没有电视也无娱乐,各自想办法打发睡前的闲暇。年轻的打纸牌喝点酒,他们不象老年人那么节省。有时吵吵架。父亲这一帮则聊聊天抽抽烟,谈谈古今,交流各自今年来年的计划。父亲爱看小说,一本破旧不堪的小说能让他开心好几天。但他开始眼花了,昏暗的灯光下看书总是很累。
父亲有个电动剔须刀,我买给他的。那可算奢侈品,每天早上大家轮流用,父亲因此而得到极大的满足。
他从不打电话。村里只有一部电话,离得还很远。只要没有噩耗传来,那就证明一切都好。秋收他们回来,放倒庄稼种上小麦,又走了。年关将近,他们又回来了,这回背着行李卷。
这之后是焦急的等待,等工钱。工头早就说了,到年就给,一分也少不了。但他们仍惴惴不安。互相串门,第一个话题就是关于工钱,交流各自所得到的小道消息。有的说腊月二十八,有的说腊月二十六就能拿到。每一个消息,都令人兴奋又不安。该拿多少钱,每个人都清清楚楚。有多少天该拿十五块,有多少天是加班该拿二十块,一笔一笔都刻在脑子里呢。
好在工头所在的村子不远,每天总有人熬不住,上门催讨。回答千篇一律又千变万化:快了;马上到了;正在算帐……直到年三十也没拿到钱。这个年就有些灰暗。甚至有几个说:“敢坑我们,过了年去揍他一顿!”
正月初三,传来消息:可以领工钱了。消息比长了翅膀还快,父亲饭都不吃了,和几个邻居蹬上车子就走。母亲则停止做饭,翘首以待。一顿饭的功夫,父亲回来了,拿着犹带体温的七百多元钱。母亲笑得那么舒心,而父亲兴奋的说:“今年再去干一年!”
“今年”去哪里呢?有两个地方可以选择:一是去年的工地,另一个BJ的。母亲希望父亲还去老地方,去年的钱一分钱都没欠,比较保险。但父亲打定主意要去BJ。他说:“这十多年了我常常做梦,一梦就梦见天安门。我得去了,不然这个梦让我一辈子不安生。”父亲骨子里有点浪漫,虽然最乏浪漫的资本。打工挣钱,顺便逛天安门,一举两得。他又出发了,一被一褥,单程路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