母亲只读到小学二年纪。她那一代女性,从没进过校门的也大有人在。有一位婶子,人民币上的数字都不认识,只能记上面的人头。母亲强多了,会背九九歌,算帐不用愁。小至买菜,几毛几分钱一斤,再乘以几斤几两,这样的帐母亲都是心算完成。大至卖粮食,上千斤,也是几毛几分钱一斤,母亲心算出来的,和粮贩子计算器算出来的一样。慢是慢点儿,可从不出错。所以,我考上大学那年,教初中的希贤大爷特意跑到我家,说我的数学遗传自母亲。
当然,母亲也认几个字,但估计装不满一箩筐。本来,这些字应该伴随大半辈子的劳作和汗水埋进土里了。其实不然。由于电视的普及,有字幕,母亲连蒙带猜的,竟然又多认了一些字。不过也常常蒙错,比如把“玉树”读成“王村”。有一次,她指着“犹太”两个字,问我是不是读“龙大”。所以,她的认字,永远是以偏概全。她只跟这些偏旁部首熟悉。
母亲平时说的当然都是大白话,没有文采可言。但是,受电视和我们的熏陶,偶尔也会蹦出来一些书面语。比如,有一次她用了“尴尬”这个词,惹的父亲取笑,大字不识几个还“尴尬”呢,当笑柄说给我们姐妹听。母亲倒不怎么生气。她虽不太懂这些词,但都没用错过。父亲也只是初小毕业,五十步笑百步。但父亲的文化程度算不低了,因为他几十年来爱看书,凡是我们带回家的书,只要有字,他都拿来下饭。所以他读书、看报、写信,都不成问题。我曾有一次当着父亲的面,对母亲说:“我要教会你认字,至少能看报纸。看谁还有资格笑话你。”父亲不以为然,说“能的她吧”。母亲没说话,但看的出来,有些向往。
我生老大之前,母亲来到南宁。我没事干,母亲身体也还不太差,于是拾起了识字的旧事。我写一些常用字给她认,无非是“太阳”、“月亮”、“大地”、“天空”、“山东”、“广西”、“玉米”、“大豆”。或者一些简单的句子:“我是中国人”、“今年丰收了,我很高兴”、“我爱BJ天安门”,等等。母亲学的很认真,也很开心。这些字她大都认得,认不准的我就告诉她。但这样的认字只持续了没几天,有事中断了,随后,儿子出生了。儿子比天还大,一切都抛诸脑后了。识字之事,再未提起。
转眼多年。这些年,年年回山东,但一起的时间也不过二十余天。母亲忙着做好吃的,我忙着走亲戚见同学、睡觉、赶集、和孩子们玩耍。母亲偶尔会拿某个字来问我,她的读错字常给我们带来意想不到的笑声。母亲没责怪过我食言,许诺过教她认完小学的字,没办到。而我,再也不好意思提起这回事了。
有时我想,如果拿出对孩子的耐心和精力十分之一对父母,这世界上的父母一定都很幸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