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二章缂丝谢(二)
连日来,蘩卿反复思索,到底要不要通知谢家人。要不要提醒他们小心杨家。这天晚上,戌时将至,夜静人稀。急雨后的页家后院一派静谧,只有雀林传来的莎莎声不时起伏,吹来阵阵伴着尘香的凉意。
东屋的窗纸上显出蘩卿孤单独坐书案的身影,她想了想,提笔沾墨,笔却悬于半空。一大滴黑色的汁液落下,染透了宣纸。她搁笔撤纸,任风吹起鬓边的发丝,陷入了深思。
谢家三房共计兄妹十人,蘩卿能说得上话的有三个,四公子谢嘉林和五小姐谢之画都不是能撑得住这封信的人,是以,她决定直接将信写给大公子谢嘉树。
这有些冒险,她是知道的。她小时候调皮,曾在谢嘉树屁股上擕过八颗钉子,这是件“天理不容”的坏事。大那后,她就怕上了谢嘉树,他又年长她太多,她见了他只有做耗子的份儿。因此,他们根本只有一些基本的了解而已。他接到这封信会怎么做,蘩卿并不敢肯定。
而且,重要的是,毕竟,谢家也实在并非什么善类。
在苏州,谢家并杨家与南京神帛堂大监、提督苏州制造太监施厚德一气沆瀣,私下里几乎垄断着整个苏州织业。他们不仅通过海商严家往海外私卖御用缂丝制品,而且还用各种手段强占、强买别家织户的产业、技术,乃至谢家为扩大织坊,改良桑麻,不惜霸占良民户家的田产,强改田为桑。
除纺织本业外,谢家还常年从页家购进大量药材做成药加工,并同时参与各类矿石的开采,就连受朝廷管制的冶金行业,他们似乎也牵扯很深。这些领域都存在较高的涉毒风险,而受谢家雇佣从事这些行业的各类长短工,对谢家多有怨声。
谢家出事,应该有不少人拍手称快。
而且,谢家与杨家历来关系紧密,两家不但代代联姻,而且房房通婚。杨家是苏州府众官商最大的作弊神器,而但凡谢家的事,杨家必参一股。如此掣肘之深,彼此深入七寸,一损俱损,绝难独清。这就是为什么,前世谢家一直到最后都非常信任杨家,以至于杨家能在关键一刻,一出手辄绝其咽喉,令谢家再无垂死之力。
现在,在一切看上去还风平浪静的时刻,谢家恐怕正全力信任着他们的伙伴,相信凭借他们的力量,必能躲过这一劫。这种情况下,他们会信任一个无关之人毫无根据的提醒吗?
再则,谢家之罪,绝不止一项,然而,谢家却独毁于一无稽之嫌。这中间透着不可思议和蹊跷,却一定有一个必然的原因——也许这个原因才是最重要的,她不得而知。所以,她写这封信,不但要冒着徒做小人的风险,乃至一不小心,便会被这个未知的大原因牵连。比起谢家的财势,沈页两家蝼蚁而已,若被反击自身,只能瞪眼等死。
蘩卿思索着,烦躁不已。转身走到了窗户边。
隔着敞开的窗户,可以看到澜楯前匙叶草藤蔓肆意优雅的模样,她不由得眯起了眼。新的选择通向的,永远都会是不知深浅的未知。就如眼前这些藤蔓,退则无路,不如一步一步前行。也许在不经意间,已经覆盖了整片天地。
——再说,谢家若得不灭,对杨承礼的打击一定不小。这个诱惑力,实在太大。
谢家之陷,源于内贡品下毒。
据说,那是一副绝世好画,缂丝珍品。
内贡品下毒,对于任何一个稍有良知的人来说,都是绝难信服的理由。
谢家技匠,其刻之丝,必出自苏州织造局税丝。而官局税丝,出自劳役匠户轮班坐工,集中生产、统一染练。外有工部下辖的南京织染局派工,内有司礼监下辖的神帛局监理都督。进宫前,还有工部内督办属的官员和大内织染局太监查验。在重重关验下,几乎没有人能在无知无觉的情况下对一副贡丝下毒。
据说,那时,先有杨家交出了当年贡品缂画所用税丝,那上面有谢嘉树领材料时的亲笔签名,标附日期,并写明所用之途。下列着出丝官员大名签写的‘可’字,并附名、具日期,盖苏州织造局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