兰因早猜到她会说什么,闻言便笑着接过话,“外祖母是想撮合我和齐家兄长?”
被她揭穿心思,王老夫人也神色如常,“也不是非要你齐家兄长。”虽然她觉得齐豫白人不错,但总归还是要看她孙女的意思,而且她自己也有点小心思,“你几个表兄弟也很好,你若嫁到王家,我倒是更开心……”
兰因哭笑不得,喊人,“外祖母。”
她是怎么也没想到外祖母居然抱着这样的心思。
王老夫人撇了撇嘴,止了自己的想法,“我也并非一定要你嫁给谁,只是觉得你一个人孤苦可怜,想着能多个人疼你爱你,我也能放心。当然,你若是真的不想嫁人也没事,大不了外祖母多给你置办一些家业,让你日后即便一个人也能过得很好。”
她自然是不愿勉强兰因的。
“外祖母……”
兰因双目微红,嗓音也跟着沙哑了一些。
王老夫人想伸手摸一摸她的头,才发觉不知不觉间,她的因因已经长大了,也比她高了,她正感慨着自己果然老了,想收回手却见兰因弯腰把头放在她的掌心之下,她心下一软,脸上的表情也变得越发柔和,轻轻一揉,怕她这样难受,她没让她继续保持这样的动作,等人站直身子方才继续与她说,“无论你选择什么,外祖母都会尊重你。”
兰因轻轻嗯了一声,她仍握着外祖母的手,与她说,“您不用担心我孤苦无依。”
王老夫人一听这话,就知道她家老姐妹的期待怕是要落空了,她心里也有些遗憾,不过就像她先前说的,无论因因选择什么,她都会尊重她,她张口,“没事,外祖母在汴京还有一些资产,你若是不想留在汴京……”
“我喜欢他,我们……已经在一起了。”
这两句话几乎是同一时间说出来的,王老夫人还未说完便听到这么一句,她神色怔怔止了声,与兰因的赧然不同,她是满面震惊,似乎是没听清,她语气讷讷问兰因,“你刚刚说什么?你和谁在一起了?”
“和……豫儿吗?”
兰因点头,看着外祖母震惊的脸庞,她轻咳一声,“在一起没多久,齐祖母也不知道,是我心中害怕不准他说,您别怪他。”
王老夫人自然不会怪罪谁,她只是惊讶,还觉得有些好笑。
没想到她跟她老姐妹还在那边绞尽脑汁,这两个孩子已经凑在一起了。
“得和你齐家祖母去说一声,她为了你们的事可有一阵没歇息好了。”王老夫人是个风风火火的性子,想到什么就要去做。
兰因也未阻拦,扶着人往外走,只是祖孙俩刚到门口,还未去齐府就瞧见一辆马车停在门口,紧跟着一个熟悉的身影从马车上下来,竟是苏妈妈。
“老夫人,大小姐。”她一夜未睡,神情颓废,看到两人便红了眼。
“怎么回事?”王老夫人看到她这副模样便皱了眉,想到那天晚上她也是这样,她心下一沉,声音也冷了几分,“是不是锦儿又惹事了?”
“不,不是!”
苏妈妈忙摇头,她抹着眼泪和两人说,“夫人她病了。”
“什么?”
王老夫人变了脸。
半个时辰后。
兰因陪着外祖母到了七宝巷的顾府,看着这座熟悉的府邸,兰因心中隐隐闪过一丝不适,但她还是很快就压抑住了这一抹情绪,她垂眸,扶着外祖母进府。
路上,苏妈妈抹着通红的眼眶和两人说,“夫人是昨儿傍晚晕倒的,起初老奴以为她只是急火攻心,歇息一晚就好了,没想到一晚上过去,她还不见醒,嘴里还说起了胡话,老奴是真的没法子了,只能去找您。”
“好好的,她为什么事如此生气,竟还把自己气晕过去了?”王老夫人并不知道昨日的事,这会皱着眉问。
兰因抿唇,正要与她说,一旁苏妈妈却道:“是二小姐,她……”似是想起兰因还在,她忙又住嘴。
王老夫人心中猜测估计是和萧业有关,她心中着恼,一时却也不好说什么,只能沉着一张脸往王氏的屋子去。到那的时候,除了丫鬟婆子,顾情也在,她还是昨日那身衣裳,坐在王氏的床前,一脸颓容,显然也是一晚上没睡。
看到王老夫人和兰因进来,她连忙起身,却不敢直视她们。
“外祖母,长姐……”她站在床边,手紧紧握着手中帕子,一时却忘记这帕子湿的,她这一握,水珠不住往下滴,很快水痕就在地上洇开一团。
惊慌失措。
还好丫鬟机灵,忙从她手里接过帕子,又递给她一方干净的帕子,顾情接过后擦了擦手,埋着的头却更加不敢抬了。
屋子里静悄悄的,无人说话,王老夫人纵使心中对这外孙女有所埋怨,却也不至于当众让她下不来台,轻轻嗯了一声,她走过去问,“你母亲如何?”
“……母亲还没醒。”顾情哑着嗓音怯生生答道。
王老夫人看了她一眼,又去看王氏,她伸手探了探王氏的额头,有些烫,却也不至于让人醒不过来。
“大夫怎么说?”她问苏妈妈。
“大夫也看不出来,不过老奴听夫人有时候胡言乱语,是不是被魇着了?要不……”她提议,“请个得道高僧过来给夫人看看?或是派人过来做场法事?”
王老夫人皱眉,她并不信这些,不过锦儿这副模样也的确有些奇怪,她沉默片刻后说,“先再等等,若是午间还没醒,你便出去请人。”
“是。”
苏妈妈应了一声。
王老夫人遂又看向顾情,“你和我出来。”
顾情接到她的目光便浑身一颤,她从未和外祖母单独相处过,知道她找她是因为什么,她怕得小脸苍白,贝齿紧咬红唇……心中的害怕让她退缩,可从前有王氏护着她,如今王氏昏迷,雪芽又被人送走,明明一屋子奴仆,她却觉得孤立无援。
目光朝一处看去,却与一双淡漠的杏眸对上,与兰因四目相对,想到或许她也已经知晓了,羞耻顿时压过心中的恐惧,她忙点了点头,跟着王老夫人往外走。
兰因也想跟着出去,却听王老夫人说,“因因,你留在屋中看着些,若有动静就派人过来传话。”
兰因倒还不至于连这个请求都做不到,她轻轻嗯了一声,止了步子。
很快。
王老夫人就带着顾情离开了屋子。
而苏妈妈似乎盼着她们母女俩能单独相处一会,竟在上完茶点后也带着其余丫鬟退了下去,兰因心中无奈,却也没说什么,她看着躺在床上的王氏,神色苍白,不知道做了什么梦,柳眉也紧蹙着。
她不关心。
在床边坐了一会,替她擦拭了下干涩的唇,见她始终未醒,索性便在屋中走了一圈。
博古架上放着几本书,显然是被人当做装饰用的,她瞧见其中一本与她前阵子看的是一套,索性便抽了出来,坐在窗边的椅子上看书。
……
王氏的确是被梦魇魇住了。
从昨日昏迷开始,她就一直在做梦,大多都是一些从前发生过的事,她看到自己十六岁嫁给顾鸿骞,看到自己十八岁生下一对双生女,看到两个女儿一点点长大,情儿乖巧可人,兰因灿烂夺目。
那是她这一生中最快乐的日子。
她虽然脾气骄矜,但那几年却把所有的柔情都给了两个孩子。
可是很快厄运袭来,天圣十六年元宵,她原本答应情儿和兰因带她们出去看花灯,未想那日一早就头昏脑涨,疲软无力,可两个孩子却念着外头的热闹,她不忍她们失望便让家中老仆带着她们出去。
谁想到回来的只有兰因。
她开始变得暴躁、变得癫狂,以至于做出许多自己都不敢想象的事。
梦境停在昨日和兰因的对话,王氏已经痛苦不堪。
可梦境还未结束。
她看到了另一个兰因,以及另一个自己。
她看到大雪纷飞,兰因站在门外,而她站在顾府门前,居高临下,满面厌恶和愤容,“你还有脸回家,你简直丢尽了我们顾家的脸!关门!谁要是敢私下见她,全都给我滚出顾家!”
王氏看着门一点点被人关上,看着兰因眼中的光一点点消失。
她冲过去,想拍开那扇门,想拉住那个自己问她在做什么,可她什么都做不了,她只能眼睁睁看着兰因乘坐马车离开。
她就像一缕魂魄跟着兰因离开。
她看到兰因无论走到哪,都被人骂作“贱-人”,骂作“娼-妇”,看到她暂居的宅子每日都会被人扔菜叶子和鸡蛋,她想把那些菜叶子砸回到那些人的身上,可她依旧什么都做不了。
她只能眼睁睁看着兰因在这样的环境中,身子一天一天变差。
她还看到了什么?
她看到情儿和一个异族女子被人关在一间屋子,她尚且还在惊讶,就见兰因被人扶着进来,她听到她们的对话,知道寺庙的事都是因她们而起……惊讶、愤怒攫取了她的神智,她不可思议地看着那个一向被她疼爱长大的小女儿。
她想过去质问她为什么要这么做。
可还不等她质问。
她的魂魄便又到了另一个场景。
入目是冲天的大火,烧得人浑身发烫,即使是她这个触不到东西的魂魄都觉得难受,王氏还在奇怪这又是什么地方,却听到一阵又一阵的哭声,她被哭声引着过去,看到兰因坐在火中,她的手中握着一盏茶,脸上的表情却从最初的惊愕一点点变得坦然从容,她坐回到椅子上,任火舌烧至她的衣角,最后一点点蔓延她的全身。
“兰因!”
她在梦中大喊大叫,她疯了似的想冲过去,她想把她救出来,可她却连那个房间都进不去,她眼睁睁看着兰因消失在大火中。
颓然坐在地上,王氏呆滞地看着眼前的画面,竟在梦中感受到了锥心的痛苦。
梦境的最后。
她看到另一个她跪在废墟中,她看到她疯了似的想把那些残骸拼凑在一起,可很快,她就被人拉开了,几个陌生的侍从把她拉到一旁,不准她靠近,而她最小的那个弟弟看着她叹气,“三姐如今后悔,那为何当初又要把因因关在门外?”
“我只是生气……”
“可你的生气你的所作所为成了压倒她的最后一根稻草,如果你当初没把因因拒之门外,或许她如今不会是这样一个结局。三姐,你放手吧,我想因因她应该不想进顾家的祖坟。”
“不,把她给我,把她还给我!”她跪在地上,伸手去够,却始终抓不住。
“王锦。”她看到她的丈夫顾鸿骞按住了她的肩膀,他双目通红,嘶哑的嗓音仿佛风干的枯枝,“放她走吧,我和你都没这个资格留住她。”
……
“不!”
王氏惊坐起身,她满面苍白,神情惶然。
她还在为那个梦境震撼,却听到一道熟悉的声音,“您醒了。”浓密的长睫微微一颤,她循声看去,便见窗边坐着一个熟悉的身影,她一身锦服,手握书卷,如画中仕女一般满面淡然。
见她醒来,也只是淡淡问她。
若是从前,王氏看到这样的兰因必定是要生气的,可如今,只要想到那个梦境,再看到如今的兰因,她就忍不住潸然泪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