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幕早已悄然降临,作为贾母所居之处的荣庆堂,自是满室静寂。
这也难怪了,就算事实上如今时辰还不算晚,可老人家嘛,早睡早起已经成了习惯了,尤其在这隆冬时节,不早早的歇下还能作甚?又因着宝玉是验证该贾母跟前的,除却早间略有些贪睡起不来外,旁的作息倒是同贾母相差无几。
唯独今个儿刚搬过来的惜春,略有些不太适应这般早歇下,故而从前头回到抱厦自后,特地跑到隔壁来寻探春,却愕然的发觉里头一个人都没有。
惜春最终也只能闷闷不乐的回房歇下了,想着明个儿问问探春,这里头晚间能作甚么。可她却不知晓,此时的探春已经快要被逼死了。
站在荣庆堂外的垂花门前,探春就跟脚下生了根似的,怎么也不愿意再往前走。可打头的容嬷嬷如何会令她如愿?只一个眼神下去,便有个膀大腰圆的婆子上前将探春如同拎小猫似的,轻而易举的提了起来。
容嬷嬷冷笑道:“可算是知晓怕了?哼,太晚了!”
随着容嬷嬷这一声唤,荣庆堂里头走出来了个婆子探头探脑的瞧情况,待见着是荣禧堂的人,忙上前询问情况。这一折腾,倒是引得里头尚未歇下的丫鬟婆子一窝蜂的过来看热闹了。
尽管并不是头一次瞧着这种情况了,可容嬷嬷还是一脸的不满。都说贾母会调理人,尤其是女儿家,可这自家正经的姑娘也就罢了,将跟前的丫鬟都调理的金娇玉贵的,这算是甚么毛病?连外头的人都知晓荣国府得脸的丫鬟有副小姐之称,以为这是夸赞美誉?才怪!这分明就是讥讽!
不过,今个儿是有正经事儿要办的,即便容嬷嬷对于荣庆堂的丫鬟各种看不顺眼,可到底人家也没碍着她甚么事儿,当下容嬷嬷只当没瞧着她们,而是开口吩咐叫贾母起身。
原本,丫鬟们并不愿意去唤,就连现如今最得脸的鸳鸯也不愿意讨这个嫌。可容嬷嬷将一切都写在脸上了,这若是鸳鸯乖乖去叫人,倒是无妨,可若是不去的话,回头等容嬷嬷亲自上阵了,天知晓会出甚么事儿。
无奈之下,鸳鸯只能将贾母轻唤起身,又帮着她简单的洗漱了一下,草草披上了外衣裳。
待一切完成之后,贾母仍一副迷迷瞪瞪的模样,直到她看到了久违的容嬷嬷。
说是久违真心一点儿也不夸张。虽说在贾赦成为名副其实的搅屎棍之前,容嬷嬷倒是三天两头的往贾母跟前凑,致力于气死贾母。可等贾赦成功上位以后,容嬷嬷便选择了退隐江湖。
然而,有的时候一直身处江湖的人就算再怎么可怕,威慑力也是有限度的。反而像这种退隐许久却仍留威名的人,冷不丁的蹦到台前来,才愈发的让人心生恐惧。
旁的不说,至少贾母此时就很是恐惧。可以说,容嬷嬷给贾母带来的只有挥之不去的浓重阴影。
而在半睡半醒之间,这种恐惧一下子就被放大了无数倍,唬得贾母激灵灵的打了一个寒颤:“你你、你又来做甚么?我最近可没将手伸到荣禧堂去,就是淑娴许久不来请安,我也没说她半个字!”
容嬷嬷只面无表情的看着贾母。
也许在外人看来,贾赦可比容嬷嬷恐怖多了。可对于贾母而言,甭管贾赦素日里有多么的胡闹,终究也是她亲生的儿子,且就目前的情况来看,贾赦别说弑母了,只要贾母别主动挑衅,贾赦还是很好说话的。既如此,贾母还怕甚么?事实上,贾母对贾赦并不是惧怕,而是神烦这搅屎棍般的孽子。
但容嬷嬷是不同的。
眼见对方只沉默不语的看着自己,贾母不由的哆嗦的更厉害了,脑子里也开始快速的回忆起近段时间发生的事儿。可甭管怎么思量,贾母仍不觉得自己做错了甚么事儿,哪怕之前小年夜里曾闹过一场,可大房诸人跑得比兔子都快,半点儿亏都未吃。
思及此,贾母终于有些镇定下来了,只道:“我不知晓你是因何而来的,我只告诉你,这段时日并未发生特别的事情。倒是四丫头来了我这儿,另外就是珠儿媳妇儿想讨些事儿来做。虽说这样有些□□了,可淑娴和凤丫头都有身子,略分给她一些不打眼的活儿也算是合情合理。不过,要是因此恼了淑娴,我也可以否了此事。”
时至今日,贾母早已不想跟大房较劲儿了,她只求太太平平的过日子。
也是听了这番话,容嬷嬷终于向着贾母露出了一个和善的笑容。可惜,容嬷嬷的认知显然同贾母有着莫大的差距,至少在贾母眼中,那个笑容不单狰狞恐怖,还透着一股子杀气腾腾。
当下,贾母再度哆嗦了一下。
唯一值得庆幸的是,容嬷嬷终于不打算卖关子了,平静的开口道:“我家主子样样出众,这原是她的优点,却并非旁人高攀的理由。旁的我也不多说了,只一句,三姑娘不可能成为大房的姑娘。”
“甚么?”贾母一脸惊愕的看着容嬷嬷,旋即则是下意识的将目光落在了之前一直被她所忽略的探春面上,眼见容嬷嬷就要走了,贾母忙急急的唤道,“等等,把话说清楚,这到底是怎么一回事儿?”
“说清楚?”容嬷嬷扯了扯嘴角,一副这是你自找的神情,“三姑娘嫌她的双亲太废物,妄想攀附上我家主子。可惜……她也不看看自己是个甚么货色!”
说罢,容嬷嬷再不曾多停留,只径直转身离开,连个眼神都不曾给予探春。
即便如此,探春还是两腿一软,瘫坐在了地上。
老话说,儿不嫌母丑狗不嫌家贫。这话是属于话糙理不糙的,简而言之,甭管父母如何,身为子女都不得嫌弃父母,不然就是不孝的大罪。不过,这要是反过来就没啥关系了,譬如贾母就几十年如一日的嫌弃贾赦,哪怕如今贾赦再怎么得势,也顶多就是不理会贾母,并不能做出任何报复性行为。
也许这么说很是不公平,可这世上原本就没有绝对的公平可言。更别提,贾政和王夫人虽并不曾将探春放在心尖尖上疼过,却也从未苛待过她。
探春犯了大忌讳,嫌弃生母倒也罢了,左右那不过是个卖了身的丫鬟。可嫌弃生父和嫡母呢?探春如今不单是嫌弃,甚至还亲自上门自荐,让旁人收了她为女儿……
这已经不单单是不孝的问题了,简直枉自为人。
尽管在这世上,有很多人会羡慕那些个高高在上的贵人们,巴不得自己托生到世家名门。可羡慕归羡慕,甚至平日里不管怎么瞎叫唤都无妨,跟探春这种亲自登门自荐,那却是截然不同的。
也就今个儿探春碰到的是那拉淑娴,因而只能算作荣国府的家务事,即便是为了保住自家的名声,那拉淑娴也绝对不回往外说的。可若是旁人家呢?这种荒唐事儿一旦传出去,不单探春这辈子都完了,还会连累到贾氏一族旁的姑娘家。
幸而,这事儿被压了下来。可饶是如此,贾母也不打算再要这个孙女了。
“老太太。老太太!老太太……”
容嬷嬷走了有约莫一刻钟了,可贾母就这般坐在高位上,一言不发的盯着探春看。这是一种怎样的眼神,探春真的无法描述出来,她只知晓地上很凉很冰,仿佛冻住了她整个身子,哪怕事实上荣庆堂里的暖龙烧得旺旺的,可她依然在贾母的注视在如坠冰窟。
她很害怕,准确的说,她从未感受过如此近在咫尺的惊惧绝望。因此,她开始一声声的呼唤起贾母来。
一声,两声,三声……
不知晓过去了多久,久到探春觉得自己下一刻就要死去时,贾母终于开口了:“你不愿意当二房的姑娘?可以。”当下,贾母高声唤了人进来,吩咐道,“去瞧瞧大老爷回来了没,若是回了,叫他直接过来见我。对了,再派个人去梨香院将二老爷二太太一并唤来。”
“不!不要,老太太,不要!”探春忽的意识到了甚么,这个时候,哪怕她想自我安慰贾母是打算顺她心意,也不可能的。要知晓,过继这种事情,那就不是贾母能说了算的。再说了,若这事儿真的能成,她又如何会被容嬷嬷逮到贾母跟前呢?
过继一事,再无任何可能。探春这会儿只希望时光能够倒流,她一定会将这个念头死死的埋藏在心中。或者,回到迎姐儿说只当这事儿没发生过之时,她也愿意。只要……
“老太太!求求您了,求求您别去寻老爷太太!老太太,求求您了,我再也不敢提这事儿了,我知晓错了,我知晓了!”
探春一下又一下,狠狠的拿额头去撞地,虽说中间隔了一层厚厚的毯子,可因着她用力极猛,不多会儿,额上便已是一片青肿。
可惜,从头至尾,贾母都不曾给予探春一个眼神。
又一刻钟后,贾政和王夫人急急的赶来了。因着前去传话的丫鬟语句不详,他俩并不知晓这头出了甚么事儿。不过,其实这会儿也不算特别晚,充其量也不过是刚到了夜里,搁在一些喜欢玩乐的纨绔子弟身上,这会儿秦楼楚馆才刚刚将门打开而已。
贾政和王夫人都尚不曾入睡,因此来得不算慢。原想着是不是府中出了大事儿,或者是宫里发生了甚么,俩人皆是满面的急色。谁曾想,等到了荣庆堂一看,竟是探春不要命的跪在贾母跟前猛磕头。
一瞬间,贾政和王夫人极有夫妻默契的露出了近乎一模一样的惊愕。
旋即,贾政问道:“老太太,敢问这是出了何事?是三丫头惹您生气了?”
话是这么说的,可事实上贾政却是一脸的不敢置信。这不在意庶出子女是一回事儿,并不代表贾政就真的完全不了解他们。尤其之前探春是养在王夫人跟前的,贾政进进出出的,一天到晚起码也能碰上个三五次的,时间久了,自然也能看出探春的性子来。容貌暂且不论,至少探春的性子挺得贾政欢喜的,安静不多话,即便开口也都说在了点子上,从不任性吵闹,行事也异常稳妥。因此,冷不丁的告诉贾政,探春犯了大错,叫他如何会信?尤其探春只是个翻过年也才七岁的小姑娘,能干出甚么事儿来?
自然,贾政这般做派也尽数落在了贾母眼里。贾母也是万万不曾想到,有朝一日,自己曾经引以为傲的次子,竟会将怀疑的目光落到她的身上。
倒是王夫人,一眼就看出了贾母的不满,虽说王夫人本身也对贾母极有意见,却也不至于因着探春而跟贾母较劲儿。当下,她只轻飘飘的瞥了探春一眼,沉声道:“老太太,若是三丫头犯了错,您尽管惩罚便是。其实,莫说三丫头了,就是宝玉今个儿做错了事儿,无论您如何惩罚,老爷和我都绝无二话。”
顿了顿,王夫人半侧过身子向贾政道:“老爷,老太太素来都极是疼爱孩子们,就算真的有责罚,那也是为了他们好。咱们当父母的,原不该将管教事情推给老太太,可老太太既是愿意,那咱们更该感恩才是。”
这番话,王夫人倒是说的振振有词,全然看不出来多日前,她还在荣庆堂里,当着贾母的面掀桌离开。
不过,这事儿既已经过去了,贾母也不会无缘无故的提起,尤其今个儿她是下定决心要给探春一个刻骨铭心的教训了。
当下,贾母便接口道:“旁的也罢,不过三丫头这事儿……哼,想我活到这般岁数,却也还是头一遭遇到这种事情,眼巴巴的跑到大房毛遂自荐,说要当赦儿和淑娴的闺女,结果呢?哼!”
此时的探春早已连惊带吓的缩成了一团,待听得贾母这话,她怕得更厉害了,只恨不得在地上刨个坑将自己埋了才好。
有些话,真的只能是在玩笑场合里说说的,一旦摆在正式场合里,除却满满的尴尬外,更多的是被质疑脑子和品性。事实上,大房那头已经开始怀疑探春这人有没有脑子,甚么话都敢说,完全不顾后果如何。亏得她如今年岁还小,若是再长大些,甚至将来出嫁以后呢?是不是发觉夫君不上进,就巴不得换个夫君?再不然公婆对自己不好,要求换对公婆?就不谈品性了,这脑子去哪里了?
再看贾政和王夫人,已经彻底的呆住了。哪怕先前他俩都有些许猜测,可想的也无非是探春混闹了或者跟宝玉起了冲突,却万万没想到竟会发生这样的事情。
——跑到大房俩口子跟前说要当他们的闺女?!
贾政和王夫人面面相觑,一时间,连一句囫囵话都说不出来了。
很难说,贾政和王夫人究竟哪个更震撼一点儿,按说身为亲生父亲的贾政理应不止震惊还伤感的,毕竟被亲骨肉嫌弃真的不是一般人能够接受的事情。可贾政对探春并无太深的感情,且他脑子转得比较慢,即使到了这会儿也依然只目瞪口呆的望着探春,脑海里一片空白。
而对于王夫人而言,伤心是完全不可能的,她只是快速的思量着,这事儿对自己造成的影响。好在探春本就不是她生的,即便之前养在她膝下,实则也是由奶娘丫鬟照顾着的,如今更是被送到了贾母跟前,即便真有影响,问题也不大。
这般想着,王夫人便放下心来,只嗤笑一声:“老太太,既然三丫头想去大房,那就由着她去呗,没的拦着人家不让上进。”
“上进甚么?没脸没皮的东西!”贾政终于回过神来,只恶狠狠的低吼道,“再说了,真以为大房甚么阿猫阿狗的东西都往自己怀里揽?眼巴巴的凑上前去,也不看看人家稀罕不稀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