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天之后我才醒了过来,就在那日,在病床上躺了三个月的阿妈爬上了听风亭。
谦湖的水结成了冰,冰面上倒映着高耸在山石之上的听风亭,像一座青黑色的雕塑,雕塑之上是阿妈一身素白衣裳的影子,她披散着头发,发丝被高处的寒风吹的四散飘舞,恁是这样,也仍旧遮不住她姣好的面容和倾城的眉眼,她遥遥俯瞰着身处一片肃杀之气中的紫禁城,面无表情却又无声流泪,她拒绝让人上去,也没有人敢上去,因为她踩在结了冰的亭台边上,一阵风过都能把她吹落。
“阿妈,”我扯着沙哑的嗓子,颤抖着喊道,“七月来接你下来。”
她移开注视着紫禁城的目光,看向我,微微一笑,说道:“我终于可以回去了。”
然后踮起脚尖轻轻一跃,张开双臂似乎在朝着天空飞翔,紧接着便如同一片雪花从高高的听风亭上落了下来,我听见无数个刺耳的尖叫声,从没想过有一记是我自己的,因为我已忘了怎样出声,当她的身体砸在我眼前,当从她匍伏在地的身体下面流出来的血染透了泥土,流进了谦湖中时,我才剧烈地呕吐起来。
阿妈死了,和硕特部的静公主就这样殒在了一个大雪纷飞的冬日。
从深冬到初夏,我把自己关在临水小筑整整三个月,错过了一整个春天,也错过了阿妈的葬礼,那三个月我吃什么吐什么,就算什么都不吃,也总是呕得像是要把五脏六腑都呕出来,常常一觉醒来泪水挂在腮边,不知身在何处,有时候接连五六天不说一个字,到后来连话都不会说了,听说阿妈是以边西公主的身份,按照大清礼节厚葬了的,也听说阿爸告了三年丧假,送灵柩去了云居寺就没再回来,把整个谦府留给了我,还听说皇上休朝三日,是从未有过的事……
至于其他人,我不想听到任何消息,自然也就没有任何消息,而这三个月以来,除了萨梅和蔺兰姑姑,我只见过苏秀水一人,她带了三大包草药和一篮子亲手做的甜饼来看我,我可以不见任何人,却唯独不能不见她,因为她和我一样,也失去了母亲。
我和她坐在临水小筑房门前的台阶上,初夏的暖风中飘着桂花的香气,她从篮子里递过来一个甜饼和一张纸,上面写着‘这是第一场春雨后开的桂花晒干了做成的桂花饼’。
我接过来,咬下一口,和着咸湿的眼泪勉强咽下,她轻轻拂过我的头发,用衣袖擦去我满脸的泪水,然后拥抱了我,自从阿妈从听风亭跃下之后,我第一次哭出了声音。
苏秀水,或者说秋朵姐姐的怀抱充满着甘甜的草药味儿,她的手布满了被草药刺破扎伤的痕迹,透过衣衫,覆在我的背上给了我一种奇妙的安全感。
我捡起脚边的一朵小白花,想要插在她的发鬓上,她却截住我的手,摇了摇头。
我怔怔地看着她,她在百字本上排出了这几个字:“我不配,我永远也不会成为你想的那个人。”
这一刻,苏秀水弱不禁风却坚决如铁的心赤裸裸地呈现在我面前,我以为她会后悔当日没来见阿妈一面,可没想到,直到此时,她都不愿意承认自己的身世,那么由此可见,她这一辈子都不会做回秋朵的。
“对不起。”秀水在百字本上排出了这几个字,“你很恨我吧?”
上一次对我说这几个字的人真真切切地在我心口上砍了一刀,让我跌入万劫不复的痛苦深渊。
可她有什么错呢?错的是我吧?总想纠正一些错误,却从未想过,也许我也该像她一样,让一开始就错了的事情永远错下去,可能才是最好的解决办法。
我退而求其次,近乎恳求道:“姐姐,明儿你也去送送她吧。”
秀水不出意外地摇头。
我拉住她要去百字本上排字的手,坚持道:“明天是阿妈的百日祭,在云居寺里行祭礼,皇上也要去,之后阿妈的灵柩就要被送归边西了,你去吧,可以远远的见一见你的父亲。”
她被我握住的手微微颤了一下,避开我的眼睛,低着头不言语。
我紧紧握了握她的手,说道:“我知道你的顾虑,我会请蔺兰姑姑照顾你的,你不用出面,不用做任何事情,就当替我还她一个心愿好不好?”
她最后清醒那天看着我的眼神依旧茫然无焦点,她在看谁我一清二楚,这句话我没有说出来,咽在了肚子里,我不想逼她,都这个时候了,我谁都不想逼了。
她默默地想了好久,然后点了点头,在百字本上指出:“你过于自苦。”
我垂下眼眸,“谢谢你。”
云居寺位于京城的西南方向,比潭柘寺要远一倍多的路程,这里是皇家寺院,除了皇室中人,一概不接待外客,所以古树参天,竹林茂密,更显寂静幽深。
因为皇上要来,所以百日祭肃穆且隆重,也许是多日未出门,我竟觉得那日的阳光又猛又烈,晒在一片素白的场荫上,反射出刺眼又苍白的强光,我一身白衣站在阿爸身后,看着最前方的皇上腰系白带,手持长香,三拜之后上香祭礼,钟声响起,惊起林中一片飞鸟,扑簌簌地冲向天空。
云居寺静谧如深海,而寺中最幽静的地方要属后山的北塔群,这里安息着许多逝去的高僧,遥望延绵起伏的深山,俯瞰蓬莱仙境一般的云海。
皇上背着手站在塔群高处的静安亭内,风很大,吹的他腰间的雪白束带扬起很高,也吹起了我的裙角,发出噗噗的声音。
“她对我避而不见二十多年,但直到近日,我才真真切切地感受到失去的痛苦,相望江湖和天人永隔的确是两回事。”
我不知该说什么。
“查出什么了吗?”皇上又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