临走的时候我看了一眼钱晋锡,他看了一眼左边方向,再朝我轻轻地眨眨眼睛,示意我放心。
云居寺中早已预备妥当,起棺时哀乐奏响,撼动深山密林。许久不见的阿爸眼角边的皱纹加深了许多,面相上已是一位老人了,我不免心酸,阿妈这一生对他只是尊重和感激,却从没有过爱,他守着一个不爱自己的女人一辈子,到了最后,还要亲自将她送上回家的归途,该怀着一颗多么伤痛的心呐?从没有人问过他想要什么,在他那双俊朗的眼底深处我探寻不到任何东西,只有一味的付出,阿妈一生悲苦,遇人不淑,却幸得阿爸全心全意守护,也不亏了。
山水无程,比来时的路艰难太多,这一路我陷入无边无际的昏睡中,醒来时或在山脚,或在河边,或是晨曦满地,或是繁星漫天,萨梅为了不打扰我睡觉,索性换到了另外一辆马车上跟婆子丫鬟们同坐,只留了蔺兰姑姑守着我,用她的话来说,是要透过车窗,亲眼看着和硕特部离自己越来越近。
还没到汉中,我便又犯了胃病,胤禵怕我耐不住,坚持走走停停,原本二十日的车程颠颠簸簸走了三十多天,可我还是整日整日地躲在马车内疼得汗流浃背,却不敢让蔺兰姑姑上报,怕他知道后连路都不赶了。
这日我在昏睡中又做了那个梦,依然是漆黑的背景,一双苍白的手衔起那团红的滴血的绸花……
猛然间被腰间疼痛激醒,像是马车轮子硌在了石头上,生硬的将我颠簸得直翻了个个儿,我惊醒过来后,只觉得连被衾都被我睡梦中流下来的汗水浸湿了,挣扎着爬起身来在随身带的小箱子里翻药,临走时完颜皓成送来了好些药,最重要的就是这袋止痛丸子,原本泡药浴已经好了很多,可后来接连出事,耽误了药浴,又接连受到致命打击,吃喝难平,才会让因余毒不清导致的胃病重又复发,每次都要用药才可止疼。可好不容易把药袋抓出来了,却发现袋子已空空如也,完颜皓成和我都没想到我西行以来,竟发病如此频繁,才这几日便把丸子吃完了?我扔了药袋,抹去额头上流下来的汗珠,却在这时听到马车‘咯吱’一声停了下来。
我刚想爬到窗边掀帘看看怎么了,胤禵已上了马车来,他看我这个样子,立马着了急,“七月,你怎么出这么多汗。”
我咬着牙摇摇头,从他掀开的门帘一角看出去,外面竟是一个湿漉漉的世界,不禁轻声道:“下雨了吗?”
他点点头,脱下身上的披风盖在我身上:“越往西,天气便越湿冷,比起京城的炎热来,这儿的天儿凉了好些,所以你的病才总不见好。”
“别,”我拦住他,“你是要骑马带队的人,若是你也着凉,那咱们真成流落他乡无处安放的浪荡队伍了。”
他嘴角一扬被我逗笑,但无视我的拒绝,仍旧将披风紧紧地裹在我身上:“咱们入夜就能到绵州,我已派人前去通知绵州知府,让他把炭火点得旺旺的,饭菜做得香香的,定让你好好休养几天,等这几场梅雨过了再行上路,否则耽误下去,你的身体堪忧。”
我勉强笑道:“我总觉得你成亲之后,更会关心人了。”
他皱眉以对:“我都快急死了,你还有心情开玩笑,若是十三哥知道你成这个样子……”他没说完便收住了话尾,我们一起陷入尴尬的沉默中。
“他不会知道的。”我轻声道。
他叹气:“说来说去你的这病也是为他得的,若当初不是你一意孤行跑去泰安,怎会被下毒?如今你受的这些罪,都该他承着……”
我压住他的手腕,示意他别再说下去了。
刚在绵州落脚不足两日,我的胃病便大有好转,绵州知府雷永言把绵州最好的大夫请来探脉开药,没想到一剂普普通通的药方竟然雪中送炭,止住了我要命的胃疼,或许绵州地处南方,药性与京城大相径庭,反而能在我身上产生立竿见影的效果。
雷知府把自家府邸东院那处三进三出的大宅让给了我们,南方院落全是粉墙黛瓦,虽然高墙深院,但布局精巧,狭长的天井将四方院落同外界隔绝,四周房屋以穿斗式连接在一起,一水的马头墙内都是小小的住宅房屋,冬日的雪水顺着四面屋顶流入铺着青石板的天井,围着房屋门前凿出一条浅浅的四方小沟,水从门前屋后流过,到处都是一副湿漉漉的模样。
我呆站在房前,怔怔地看着凭空添出一段景致的小水沟,雨丝不大不小,绵延不断,沿着屋瓦滴落在水沟里,在廊前凑成一片雾蒙蒙的水帘,萨梅带着两个小丫头撑着油纸伞正趴在天井内的水缸上看养得肥硕且通红的鲤鱼。
胤禵进来的时候正好雨势又大了些,打在房顶上噼里啪啦响个不停,他拂去肩上溅到的水珠,问道:“可以了?”
我叹口气,无奈道:“我能不去吗?”
今日是端午,雷家办席,邀请我们一同赴宴,我完全没有心情应酬,可耐不住雷家诚心,不仅大办筵席,还特地请了个北方厨子,就为了专门做合我们口味的菜肴。
“菜已上桌,药也吃了人家的,现在后悔也晚了。”胤禵开着玩笑,“何况你真的应该好好吃点东西了,否则再好的胃药也治不好你的病。”
“可是我真的没有胃口。”
胤禵帮我整理了一下素白披风,将领口处的系带系得更紧了些,“有没有胃口总要去看看菜是什么菜再说吧?”
虽说是地方知府的家宴,没有堆金积玉的排场,但也不乏八珍玉食,我和胤禵就坐后,愣是把雷知府二十几口的一大家子人唬得噤若寒蝉,就连三岁孩童也直往自己母亲的怀里蹭,不愿出声。
同墙外业已开始端午放灯,笙歌鼎沸的热闹相比,一墙之隔的雷家宴厅却像零下十几度的冰洞般悄无声息,毫无喜意,暖小的厅内一点儿装饰也没有,我知道雷永言接待有丧在身的我们,不敢张灯结彩,但这一顿饭下来却使我更加沮丧,就连给孩子递个做成狮子样式的馒头都换来孩子学样式的磕头谢恩,让我实在是心灰意冷。
胤禵倒是毫不在意,同唯唯诺诺的雷永言连干三杯酒,大刀阔斧地满桌扫,吃得那叫一个香,时不时地还要对桌上的菜肴进行一番深入浅出的评价,我看他眉飞色舞的样子,不由地暗叹一番,如果不是这样,那就不是从来都心无旁骛的胤禵了。
宴厅外是个湿漉漉的天井,正对面的马头墙上挂着两只大红灯笼,是雷府唯一的一抹红色,我怔怔地看着红灯笼,听着隐约传来的欢闹声,回想起那年的京城,街头的张灯结彩,河里的花灯成排,身旁的君子如玉,甚至还有阿妈看着杜自芳给我做的花灯时,撂下那句冷冷的‘四不像’。
可如今,竟是时过境迁,物是人非,再也回不去了。
“姐姐哭了,”还被抱在怀里的雷家孙子突然奶声奶气地说,引得默默无声的众人均侧目而视,抱着他的雷家女儿连忙捂了他的嘴,低声批评。
我这才发现眼泪已经流到了下巴,胤禵咽下一口茶,放下筷子,什么也没说。
众人随着他也都将筷搁下,正襟危坐,我无所谓地擦去眼泪,笑了笑:“我出去走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