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年后(注:因故事引自吴越地区,故而笔者将这一时间定为“吴越元年”,以后以此后推叙事)。三月初九日;皖南宣城。
天气晴好,日光灿烂。城郊的山野田地皆是浓浓春色;青草新叶,姹紫嫣红。就连地头田间忙于耕种的农人,似乎也透着几份新喜气。
城郊是如此盎然春色。城内也是人流攒动,百业繁忙。偌大的一个宣州州城,东南西北的伸展开去,其中的大街小巷自然是不少。只见城东的一条大街上,街上的各类行人纷纷避闪间,一队七八人的人马正气势汹汹地扑面而来。
这七八人都是年轻力壮的汉子,不仅人人佩有兵刃,还都骑着马匹。跟在一个小头儿的左右,昂首挺胸地朝前走来。眼见街上行人纷纷避让,这帮人仍是自顾自地昂首阔步,毫不在意。但从他们投射到人群的眼神来看,他们定然是在寻着什么物事。
见此这伙人的凶恶与急迫神色,行人纷纷避到两边,而后都交头接耳,低声议论起来。随着这伙人一点点地逼去,避闪的众人也一点点移向了前面去。众人避让间,前方的一对看上去十七八岁的姐妹暴露在了这伙人的眼前。
姐妹两人都穿着粗布衣裳,头上乌黑的头发扎成了一束。姐妹两人手中各提着一个藤条编制的篮子,一个装的是满满一篮子的新鲜野菜,另一个装的是一二十个鸡蛋。看情形,这对姐妹必是在叫卖手里的野菜和鸡蛋。只从侧身看来,这姐妹俩便有一股清瘦秀气之感,瞧着人舒心。她俩身后的路人纷纷避让时,她们却还是浑然无知地朝那一头的人群张望着。
片刻后,姐妹两人的容貌也便清晰地摆露在身后来人的眼前了。虽有几分瘦弱,但两人的容貌确实都秀气可人。看到她俩后,来人中的一个眼睛一亮,对这领头说:“头儿,就是这两个啦!”
这领头对着姐妹俩从上到下地端详片刻,道:“嗯,不错,像个美人坯子。”这么吐出一句后,喝道,“下去几个人,把她俩给我绑回去!”话语一出,左右五六个壮汉中便跳下了四个来,直逼姐妹俩去。周围人众不明所以,虽有些忌惮,但还是忍不住围观而来;七嘴八舌,纷纷议论。这两姐妹显然是穷苦人家的闺女,年少无知,见这伙面目凶恶的男人向自己逼来,早吓得五色无主,两人凑在一块,全然不知所措。
几步抢上后,四个壮汉两两伸手向娇小的姐妹俩抓去。这些个男人的手又粗又重,被抓的姐妹两人不禁惊叫出声来。摆手挣扎间,稍大点的姐姐呼到:“你们是什么人?为什么抓我们!”听了话,抓着她左右臂膀的两个男人中的一个应到:“哟!瞧你这模样,你是真不知道呢!既然如此,便与你俩讲清楚了吧,免得百姓们还说我们大兴帮光天化日之下强抢民女!”男的一面抓紧女孩的臂膀一面厉声说,“你娘前些日子拿着一对碗筷到咱们大兴帮的铺子典当,说是金的,从咱们铺子拿走了六十两银子。当时那伙计看不仔细,经后来掌柜的仔细查看,才发现那破碗烂筷是铜的,被你们给诓骗啦。不得已,我们这才去了你家,想要回你娘拿走的银子,连本带利一共八十两。这倒好,千辛万苦地到了你家后,却发现你家穷得连块像样的砖瓦都没有,哪还来的银子还我们!万般无奈之下,我们只好把你姐妹俩抓去我们大兴帮的红花楼陪客抵债了!父债子还,你们也怨不得我们!”
听到这,围观的众人议论纷纷,唏嘘不已。正为这姐妹焦心时,却见那姐姐急忙辩道:“一定是你们弄错了!我娘拿去的那对碗筷确实是金子做的!我家祖上是富户,到我祖父时才败落的,如今我爹又染了顽疾,常年卧床,我家因此才变得穷困了的!可那祖上留下来的那对碗筷确实是金子做的呀!要不是急着凑钱给我爹买药,我娘也不会拿去当的!这是千真万确的事,你们再仔细看看吧!”这姐姐央求时,心里已然又急又怕。她毕竟是个纯真年少的女孩儿,一番话话说得恳切真诚,明眼人都看得出来那是真的了。
围观的众人里头,便有人悄声道:“这大兴帮的人真是蛮横!那看当铺的,成日里便是摸这些金银铜玉的,是金是银他们一眼就瞧得透彻了,哪还会有看走眼的时候!”一个听了,低声附和到:“可不是吗!依我看来,分明是这大兴帮的人见这俩闺女长得秀丽,再借着这事编个说辞来强行抓人罢了!”另一边也有人低声说:“这大兴帮是咱们宣州的一霸,赌坊、酒楼、妓院、长生库不知开了多少家,财大势大,惹不起呀!”又有的人摇头叹道:“可惜呀!这么好的两个闺女,年纪轻轻就要被拉去那污秽肮脏的地方供人糟蹋了!”一旁的附和道:“穷苦人家的女孩儿,出落得标志,再又碰着这样的事,难免会遭这般罪!这天底下苦命的人,多着呢!”又听到另一处的道:“这女孩儿真是可怜,怎么就缠上了这样的糟心事!”听了话的人回道:“这本就是人吃人的世道,人人都顾着自己的贪欲,哪还管他人的死活呢!”
围观的众人虽是压低声音议论,但你一言我一语,那叽叽喳喳的议论声便大了。于是乎,众目睽睽之下,那拿人的汉子心里便有些惊慌起来。马背上领头见状,便向左右的下手使了个眼色。眼色一出,几个下手会意,纷纷亮出兵刃,指手画脚地对着围观的人众呵到:“都别看了别看了!有什么好看的!”另一边的也边赶边喝到:“去去去!别看了!别看了!”这些只想安安静静过活的乡民百姓,见对方手舞兵刃,眼露凶光,便一个跟着一个远远地避到一旁去了,街上一下子只剩了大兴帮的这伙人和被他们拿住的姐妹俩。自然,避远一些的路人乡民,还是有不少人忍不住往这边张望的。
街边的一间小菜馆内,两三个男的正聚在一张桌上喝着小酒。酒桌上放着几碟荤素小菜,三人面前各放着一个土钵头,钵头内装着清酒。这时,他们当中的一个,一面侧头紧紧瞧着街头这里,一面伸手去摸酒碗,出神之间,手却摸到盛花生米的菜碟子去了。或许是菜碟和酒碗的轻重相当,这人毫不察觉,端着菜碟缓缓地向嘴边送来。另一个酒伴回神,刚好瞧见他端着菜碟,正往嘴边送去。这人瞧见,也不叫他,一面忍笑一面拍旁侧的另一人来瞧,两人一笑之间,便见那端菜碟的把碟子往嘴边凑去,正好是那饮酒的情态。
而街中这里,围观的众人被呵散时,那拿人汉子心虚,急地厉声道:“你少在这儿胡扯瞎编了!欠债还钱,天经地义,你爹妈既然还不了钱,你们便得跟咱们走!”说着便把姐妹两个往领头这里拽来了。姐妹俩哪受得住这般惊吓,边不住叫喊边奋力挣扎。两人毕竟是年少的女孩儿,气力加起来都还没有这些大汉的一半大,自然挣脱不了。慌乱间,姐姐便放嘴往抓着她臂膀的那人的手臂咬去。那男的猛然一阵疼痛,“啊呀”一声叫出来后,只见手背上已渗出了血来。
这男的勃然大怒,一巴掌便向女孩儿的脸打了过去。一掌下去后,还粗骂了几句。同时这重重的一巴掌下来,另一侧的那个男的又没抓稳,瘦弱的女孩儿便往后边扑倒去了,手上篮子飞向一边,篮子上滚落出来的鸡蛋,裂的裂,破的破,已然散落一地。两边人众望见,无不脸上变色。倒地后,女孩儿嘴角和面腮涌起满满一阵热痛,耳中嗡嗡作响。一旁的妹妹见状,一面奋力挣扎一面向姐姐叫唤。左右观望的人众虽已激愤,却仍是无人敢站出身来。
再瞧那被打到在地的姐姐时,她的脸上已满是痛苦、恐慌和无助的神情,嘴上虽没什么声响,眼泪却已暗暗地掉落了下去。接着,脱手的那人正要去把倒地的姐姐再抓起来时,马背上的众人忽然听得一声细微的声响飞掠而来!众人一惊之间,一根眼前掠过的长而扁的短棍一般的物事已从抓人汉子头顶上的发迹一穿而过。
这物事来得极快,以至于它从抓人汉子头顶穿过时,这人头顶上的头发有的便如被利刃切断了一般,有的被连根带出,有的被一冲而散。拿人汉子只觉头皮上阵阵疼痛,痛处难当,几滴鲜血也已从额头上缓缓流了下来。
且说那物事从这人头皮上一划而过后,便向小领头一边飞来。这小领头也算是耳聪目明,出手迅捷有力,只见这个领头身子往下一压,又忽地抢出右手往他右侧与他腰部齐平的地方抓去。这领头使了七八层劲力,本以为能够稳当地把飞来的物事抓住,却不想这物事实在劲疾,不仅在小领头的手中划过了五六寸长的一段,还把他整个人向后拉去了一截,幸是这领头的腿脚功夫扎实,牢牢扣住了马背。领头跨下的大马猛然被他双腿一夹,上身往后一带,也稳不住晃动了几步。再看到这小领头的手心时,上面已渗出了丝丝的鲜血来。众人定睛一望,握在小领头手心的却是一把三尺来长的剑鞘。
劲力不及,险些摔倒,这领头的脸上已然现出一些恼红。恼怒间,这小领头也如众一般瞧来手中的剑鞘。这领头本是要瞧一眼,便要将剑鞘丢开,已泄愤怒,却不想他一瞧时,瞧见上面刻着长长的一行字:春花秋月道凄凉,清泠如水流光寒,流星坠隐漆茫夜,沧浪何来会花香。再看到剑鞘的另一边时,雕着的是精致凤鸟与花草图案。
这领头看完,手臂和嘴角微微地抖动了几下,又恼又怯地道:“清泠剑!——杭州三宝党的一等杀手欧阳沧浪的宝剑!”念完即向剑鞘飞出的地方看了过去。只见二三十步远的对面街道上不知不觉已行来了一匹棕红色的大马,马上稳稳坐着一个看去二十五六岁的男子。男子着灰布靴,衣着飘然,头上的头发以金冠扎束,穿着一根簪子。
或许是这男子气愤,此刻他的一张脸面虽俊朗却阴冷。再看到他的右手时,一把没了鞘的清亮的长剑正握在上面。显然,刚才的剑鞘是这男子击发出去的。
“你是杭州三宝党的欧阳沧浪?”上下打量一遍后,这领头强忍着怒气道。听到他的话,对方也不隐讳,道了句:“正是。”这领头道:“我们大兴帮与你们三宝党素无怨仇,你为什么插手我们的事?”这欧阳沧浪道:“你错了,这不关三宝党的事,是我看不过去而出的手!光天化日之下,左右都有这么多百姓,你们一帮大男人这样强逼两个女孩儿,就不觉得羞耻么?”领头的忍怒道:“欠债还钱,天经地义,他父母既然还不了钱,便得拿她们来抵债。不然怎样?”欧阳沧浪知道江湖有江湖的规矩,不能事事都强来,便问:“多少钱?”领头道:“连本带利,白银一百八十两!怎地,阁下还想替他们还了不成?”领头见欧阳沧浪有代为还钱的意味,便改用了“阁下”二字。
欧阳沧浪没同领头的闲话什么,径自掏出自己的钱袋,道:“这里头还有三个五两的金锭。”说着,欧阳沧浪一把将钱袋给这边的领头丢了来。领头啪的一下接在手里,打开看清后,道:“三个加起来才十五两,这也不够数呀……”这领头既觉钱少,又对跟前的欧阳沧浪有些忌惮。欧阳沧浪道:“人该知足,少些得寸进尺!我们杭州三宝党义和字当先,义和即道义与和气,你们大兴帮该学着些。再说了,你们对两个女孩儿用强欺霸,当中的是非曲直,还难说得很呢!”
这领头听了话,有几分怯,不敢再提钱两,对欧阳沧浪道:“你的剑鞘,还给你。”说着便将剑鞘朝欧阳这边掷了过来,他自知内力不如欧阳沧浪,不想自讨没趣,便只是用的寻常力气,而没有故意要跟欧阳沧浪斗强。这边的欧阳沧浪也只是随手一接,便把剑鞘抓住了。接着,刷地一下便把手中长剑放回了鞘内。
这领头随口道句“告辞!”时,便要带了左右离开。欧阳沧浪却叫到一声:“慢着!”对方一齐瞧来,欧阳沧浪续道,“我这里还有书信一封,是我们三宝党掌门宋公写的。本来我是要亲自交到你们窦帮主手上去的,却不想在这里碰到了你们,便劳烦你代我转交给他吧!”说完,将手里拿着的东西朝领头扔了过来。领头接过后,欧阳沧浪朗声道:“足足十五两金子,你们是拿到手了!千万记着,往后可别再搅扰这俩女孩儿了,否则别怪我不客气!”欧阳沧浪“气”字出口时,右手一扬,一柄细小的柳叶飞刀已插在方才动手打人的那汉子手臂上。这汉子“啊”地一声叫出时,已然十分愤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