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8章 第〇九章 陌上树高起,夜里人不寐
三月二十日晚,唐玉宣和欧阳沧浪两人即在太白镇歇脚。晚膳时分,唐玉宣只随意吃喝了一些,面上仍旧隐现着伤痛与迷茫神色,欧阳沧浪想到她一个二十几岁的单身女子,要去应对父母兄弟的伤亡及教廷被夺去的重大变故,实在不是简单易行之事。当下便不多说其他,只挑拣一些轻快的话题闲谈。
次日辰时过了一二刻,两人离开太白镇,仍是往金陵的方向。骑马行了约四个时辰,到了当涂县城的外边二三里的地方。看望当时天色,距日落约有一个时辰,估摸着再奔行一二刻,两人便可进得城去。
较之太白镇外的小道,着当涂县郊的马路面宽整了许多,可容三四匹健马并肩疾跑。道路两旁生满了桑、柳和绿杨等大树,这些绿树不仅粗壮高大,且枝干间延伸铺展,道路的上边已然给遮挡了一大半。此时三月末,各样树木的大枝小枝上发满的皆是青嫩青嫩的新叶,其间的各样鸟儿跳跃呼鸣,又有燕子三三两两地来回击飞,这周遭便显得极是蓬勃生机了。
唐玉宣和欧阳两人行间,远远看见前方树下一大群手持兵刃的人正于道路当中闪展击砍,打斗拼杀。往前又跑得片刻,渐渐看清是一群男人围住了几个女子。又近几步后,众人的面目清晰起来,唐玉宣两人不由一惊,这帮男人,为首的一个正是当涂帮主余三木,那被围住的却是本月十八日晚间在芜湖城昌和楼中出现的以谢云为首的花间派的五个女子。唐玉宣二人观望间,随即意识到,这当涂县便是当涂帮的地盘,花间派的这五个女子这下恐怕要糟糕了。只是不知她们为何会路过此地,与当涂帮之间又是什么恩怨?
看此时情势,双方已斗了一阵,兵刃相交声以及双方的斥骂呼喝声,响成一片。本来余三木和两个副手在一旁看着手底下的人把花间派的五个女子团团围住,脸上颇是洋洋得意之色。见马路对面忽然跑来两人,微微一惊,但随即想到当涂乃是自己的地盘,没来由怕他两个不知名的小辈,自己这边人多势众,谅他二人也不敢多管闲事。这么一想,便无所畏惧了,任由自己的手下对花间派的人围杀。当涂帮的人手相当于花间派的三四倍,本来这些人多半武功平常,称不上强敌,但这帮男人见对方除了一个谢云,其余四个都是二十几的女子,又有本帮帮主在一旁观看着,便一个个如虎狼一般勇猛起来了。
谢云作为这几个女子的师叔,不仅年龄上长她们近十岁,功力和剑术也较她们强得多,十几招下来,便伤了对方好几人。待她乘隙向其他四人看去时,见两个剑术差些的弟子已腹背受敌,汗流浃背,体力似是不支,其他两个武功稍好点的也是左支右绌,难以抵挡数倍于己的敌手。谢云惊骇之下,猛然觉醒,心想敌人数倍于己,如此不成章法的被动抵御,极易被对方分割包围,各个击破。
察觉到此,趁自己这边还没被围死时,谢云当即叫唤一声,让大家并肩成圆,彼此背对,剑尖指外。众人接到指令,奋力击出数招,一点点地向己方的人靠拢,最终连同谢云在内,五人围成了一个圆阵。园阵一成,彼此解了后顾之忧,那一两个剑术差些的姐妹才得了喘息之机。
见五人于危境之中忽然成阵,余三木一惊之余,对谢云不免多了几分留意。不过在余三木看来,眼下的这几个年轻女子已成瓮中之鳖,拿下她们是迟早的事情。待双方稍微缓得一缓后,余三木对底下的人斥道:“你一个个都怎地啦!几个女儿家都对付不了,你们平时那些男人的本事都到哪去了?都给我放出息点!把她们的剑给我打下来,绑了回去!”这话一喊出,那些男人果然又发了狠命,围着谢云等五人便是一阵拼拼磅磅的猛攻。本来作为洁身自好的女子,谢云等人对余三木的羞辱言语大是恼怒,但对方人众七手八脚地猛攻而来,却是容不得她们去多想什么了。人人都拼了命地去抵挡对方的攻势。
勒马看到这时,唐玉宣作为女子,听了余三木的话语,对谢云等人的处境感同身受,心头怒火依然烧起,直欲扬起马鞭杀他过去。但欧阳作为三宝党的杀手,多年混迹于俗世江湖中,对这些帮会地痞很是了解。想到当涂乃是余三木的地盘,在未明缘由之前,不可义气用事,除非大开杀戒,将他们都杀光了,否则被这些地痞流氓缠上,可不是好了结的事情。这么想时,欧阳忙伸出手去按住唐玉宣的手,压低声跟她讲了那些缘由,要她再观看片刻。唐玉宣虽气恼,但到底还没失去理智,听了欧阳的话,才按捺住了心头冲动。
双方这般猛拼了几十招,谢云剑法不弱,伤了对方三四人,倒是显得轻松。另外两个剑法功力稍好点的,也各自以长剑伤了一两人,但在数倍于己的敌手的轮流攻击之下,却堪有招架之功,无多少还手之力。最糟糕的是那两个武艺差些的,被敌手的砍刀、狼牙棒等兵刃迫得手忙脚乱,眼看着一招不慎,便有被敌手重伤的危险。而且敌人轮番进攻,占尽了便宜,即便她二人招数上没有破绽,气力上也定然难以坚持。
谢云果然大急,心想那两个武艺差些的门人一受伤,这五人的圆阵立时便会给对方破了,到时自己虽可脱身,但其他的三四人必被对方擒住无疑。同时话说回来,谢云虽有脱身之能,但她岂能弃自己门人弟子于不顾?况且她们作为练武修身的刚强女子,于个人清白与名节极为看中,当真不能退敌的话,唯有香消玉殒,力战身亡;被一帮男人生擒,任其为所欲为,那是决计不许的。想到此间,谢云只道是今日凶多吉少,怕是要死在此地了,心头不免为自己的这几个正当年轻门人弟子感到伤悲。
谢云痛定思痛,当即大呼道:“大家拼尽全力,能杀他几个便是几个!纵然身死,也不能辱了自身!”呼声既壮且悲。余三木乃是霸蛮心性,他冷冷一笑,道:“臭婆娘,死到临头了还嘴硬!”那两名副手,也是跟着冷眼嘲笑。欧阳见余三木等人对他和唐玉宣竟然视若无睹,也已恼怒至极,再看到唐玉宣颜色时,似乎已是按捺不住,立时便要动手杀人了!唐玉宣作为一个心高气傲的女子,不到万不得已,实不愿开口与余三木等俗世中不相识的三四流人物问话,故而心中一旦怒起,那便是刀剑相向的事情。但欧阳沧浪却不是女子,他可以开口问明缘由,缘由不明便大打出手,不是明智之举。
一阵呼呼疾响,欧阳正要出声问话时,余三木身后,也即欧阳沧浪二人的对立面,右上方的枝头忽然飞来了一人。那人四十几岁,身高体壮,相貌雄俊,身上服饰也是看得,只是发饰粗简且满脸的胡须根子清晰可见,不如欧阳沧浪那般年轻俊美。这人以轻功从枝头上一路奔掠而来,飞身过处,枝叶应风乱晃,大有先声夺人之势。待得他枝头立身时,他前头与左右的枝叶摇晃之势才渐渐止歇。那两旁受惊的鸟儿早已飞跃而去。
这人眼神虽冷,但充满力量,余三木是练武之人,一眼便看出他是一流高手,自己跟手底下的所有人一拥而上,恐怕也不是他的敌手,且他有路不走,却在枝头上驰骋轻功,显是艺高胆大,有意摆显而来。底下围攻的众人见有高手来临,又紧盯自己,不知他是敌是友,不安之下便也纷纷罢了手,一时间便成休战对峙的态势。
待看清这人时,欧阳先是一惊,跟着一喜。唐玉宣察觉欧阳脸上神色,道:“你认识他?”欧阳微微笑道:“他便是三宝党护法堂的第一高手江湖上被称‘狂人’的聂震天!他性情狂放,独自一人,心无顾忌,那是说杀人便会杀人的!”欧阳说着时,聂震天已向他和唐玉宣看来。不等欧阳开口,聂震天已说到:“你丢下一封书信,便不理帮内之事,倒是逍遥快活!”聂震天与欧阳这边相距少说也有十来丈,但他内力充沛,以内劲传声,人人都听得一清二楚,他所说的“帮内之事”自然是三宝党的事了。
欧阳听聂震天说自己“逍遥快活”,理解成了跟唐玉宣有关的事,不免脸上一红。一红过后,急回到:“聂大哥说笑了,小弟先前确是受了重伤,几欲丧命于他人之手,幸得身边这位姑娘出手相救,才得以安然无恙地苟活下来!”说完,见聂震天不置可否,似乎是默认了此事。欧阳便接着问到,“却不知聂大哥为何会到此?有何要事处理?”聂震天道:“我奉宋公之命,到当涂找余三木余帮主谈些事情。到了当涂,余帮主的门人同我说,余帮主正巧有事到芜湖去了。我闲着无事,便四处晃荡,逛到城门外时,听到这边有兵刃相交之声,便奔了过来看热闹!”聂震天话里提到余三木时,向余三木看了几眼,只见余三木面上隐约有忧惶不安之色,显是余三木听过杭州三宝党与宋氏的名头,心里害怕。因是奉命找对方谈事,故而聂震天出口时才用“余帮主”这样的礼敬称呼;若不为公时,便全凭自己的喜怒了。
余三木对于当涂再熟悉不过,当涂城门离他们站身的这一处少说也有二里远地,聂震天竟然说他在那边时便听到了这边的打斗声,如果他所言不假,那他听风辨声的内家功力实在是到了高深莫测的地步。唐玉宣虽没到过当涂县城,但她放眼看去,看那城门的影子细如几扇窗户,如此想来城门离此处确不算近。以此看来,这聂震天的功力着实不小,自己恐怕有所不及。欧阳对聂震天的武功向来了解,自然见怪不怪,听了他的话,随口道:“原来大哥来此,确是有要事处理!余帮主就在眼前,既然大家已碰了面,不如便回城议事去吧!”
欧阳有意替花间派众女解围,此时得了这么一个大好的理由,当然胜过去跟对方动手。余三木眼看现下情势,不收手已是不行,便出声道:“今日暂且放过她们!咱们回城去!”聂震天见余三木等人都有坐骑,自己若是落地跟其同行,却没有坐骑。于是向余三木拱手道:“余帮主,在下先行一步,在城内恭候诸位大驾!”聂震天说完,与欧阳随口道一声:“欧阳老弟,来日再见!”欧阳忙应一声:“聂大哥保重!”话说完时,却见聂震天驰骋轻功,踩枝踏叶,一路远去了。
余三木和几个副手纷纷掉转马头,领着一众手下也向城中奔去。见敌手远去,危机即解,谢云等人纷纷还剑入鞘。刚才激斗之时,谢云已经看出,唐玉宣和欧阳二人有出手相助之意。至于他二人迟迟不动手,谢云以为他们是顾虑对方人多,怕力有不及。此时危机即解,谢云便走近前来,向欧阳两人抱拳道:“多谢二位好意解围!”
欧阳道:“不必客气!路见不平拔刀相助,乃江湖中理所应当之事,况且我们还没有出手,说来也惭愧呢。”谢云随口道:“敢问二位尊姓大名?二位恩意,我等自当铭记于心。”欧阳道:“区区小事,实在不劳挂心。”跟着,欧阳疑道:“不知他众人为何会围杀你等?”谢云道:“那是往日的事了。这当涂帮主余三木与齐云山东北的一大地头蛇谢老三是拜把兄弟,当初我同我师姐将谢老三打败,是以惹上了这场仇怨。”欧阳沧浪闻言,道:“如此看来,方才拼杀那也确是在所难免的了。”顿了下,又道:“这里是余三木的地头,俗话说强龙不压地头蛇,你几位还是趁早离去的好。这些帮会中的二三流人物,不必太在意他们。”谢云见对方也是出于好意,便不再多言,拱手道:“如此,便别过二位了!”欧阳拱手还礼道:“各位行好!”跟着,谢云等人便向太白镇的方向行去了。在谢云身后的那两个少女见欧阳年轻俊美彬彬有礼,又有些江湖上的侠义心肠,便对他默默观看,此时别过,才忍心回过头去。唐玉宣看她们眼神大有对欧阳爱慕之意,心里不免起了几分叹息,想必是叹息这世人间的缘少而情多。
行了几步,谢云身旁的一名女子道:“师叔,咱们不是要往金陵去吗?为什么又往回走呢?看这天色,一两个时辰天便要黑了,还不知道能不能赶到镇上投店呢?”谢云道:“这个我当然晓得,只是当涂县是余三木的地头,这条路往前再走便是当涂县城,于我们大为不利,先折回去再说,赶不到镇上,随意找个能容身的农家歇脚便是。”听到此,那女子便只管赶路,不再多言。唐玉宣与欧阳这边,与她们别过后,也骑马往县城的方向走去了。
进了城后,两人便找客店歇息用饭。饭菜过后,天色还不见黑,两人又随意在街市上逛了一阵,天全黑了下来才返回客店歇息。
亥时五刻,城中的另一家客店(注:古时把一天二十四小时分为十二时辰,一时辰等于两小时;又把十二时辰分一百刻,一时辰约为八刻,一刻约为今天十五分钟。所以“亥时五刻”相当于十点十五分)。
十八日黄昏,泰山掌门薛敬与两个副手在芜湖长江南岸的许家渡口夺剑受挫后,当晚便在城内随便找了家客店歇脚。薛敬夜里辗转良久,痛定思痛,决定先回泰山,再从长计议。十九二十两日,三人一路策马驰骋,于二十一日晌午便到了当涂县城。
亥时又称“人定”,意为入夜已久,百姓停止行走劳作,歇息入睡。但薛敬在床上辗转了半个多时辰,仍是心绪不宁,难以入睡,而临房里的他的两个副手却已睡得深沉。本来此次薛敬带了两个得力弟子,亲自出手,对无刃剑是志在必得,却不料落了个两手空空的结果。薛敬前番本决定了先回泰山,但此时反面一想,觉着就此空手而归,一无所获,心中霸业无从施展,实在难以甘心。翻转几下后,薛敬索性下了床,开门行出房来。
睡房在二楼,房外是一道游廊,廊道笔直而去,约过了七八个房间的距离,又直角向左折了三个房间的纵深。其时入夜已久,星河暗淡,四下里也是寂静一片。出了房来,薛敬左右观望一下,见对面折出来的当中的那间房还亮着油灯,仔细去听辨时,里面的人似乎在闲聊。薛敬心想:“都这般时候了,怎还来得兴致闲聊?”这么想着,心里颇为疑惑。廊上沿着屋檐不明不暗地挂着几个灯笼,薛敬借着灯笼微光,提脚往前走过几个房间。待听到里面的人说到喝酒夹菜时,才意识到对方竟是在享用宵食。
薛敬心中本就烦恼,当下便想:“哪来的鸟人,夜深不睡,却在这般时候胡吃海喝起来?这店掌柜也是窝囊不管事,怎能任由这几个鸟人把酒菜端到客房里来享受了!若是酒醉时胡闹,翻倒了油灯烛台,引来房中失火,岂不殃及我等?”这么想时,心头愈加烦闷;其时薛敬说翻倒烛台引来失火等语,全是心中烦闷所致,却不是那房中几人当真会如此胡闹。故而薛敬转而一想,觉着无端端地将自己的烦恼迁怒于他人身上,又不是大丈夫的明智之举。
薛敬将将转身离开,忽听得一人道:“等咱们昆仑的大小二剑日满出山时,那无刃剑便不是当世第一剑了,恐怕连咱们的昆仑小剑都不如,更不用说大剑了。”薛敬怦然心动,忙提着气,轻手轻脚往前行近了几个房间,而后贴在房壁上仔细倾听。另一个声音道:“那大小二剑虽然威力,但一年半载的还取不出来。尤其是大剑,最快也得五年之后。”第一个说话的人问:“这是何道理?我只道,大小二剑放在地脉夹缝中,需要用了便可取出?哪知道还有什么时日的限制在里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