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月廿七日,欧阳沧浪沿岸南行,走马至江宁县西南的一个村庄,这村庄地势平缓,一条大驿道从村庄当中穿过,驿道南北两侧坐落了一二百户人家,颇为繁盛。
近午间,欧阳沧浪垮着红马,背着包袱,握着清泠宝剑,头上戴着了遮阳斗笠,沿着大驿道,行至了这个村庄的一个岔路口。这路口左右生着几株支干粗壮枝叶铺展的老槐树。欧阳前行时,早望见两株槐树底下围满了黑压压的一群乡民,男男女女老老少少约有百来号人。
乡民堆的中间是个微微凸起的坡头,坡头上即是几株相隔不过一丈的老槐树。因是凸起坡头,欧阳沧浪眺过人群,隐约望见较近的两树底下,有两个二三十岁的乡民汉子被一根连结于两树之间的大麻绳吊绑着,两人双手被吊在大绳索上,身下的双脚亦被绳索缚拢在了一块,被缚住的双脚又未完全触地,这二人要想行动,自然是万万不能的。
二人跟前是一个财主模样的肥胖者,这人五六十年岁,虽然一身衣服穿得锦贵无比,他人却生得面皮粗糙,面上许多髭须,浓眉大眼的,显得颇为凶恶。这凶恶财主的两侧立着七八个持刀壮汉,其中挨近被绑乡民的两人手中各自持着一根马鞭子。欧阳又行近一些后,瞧见被缚两乡民身上已给抽打得衣衫破烂,伤痕累累;二人垂头散发,口角上隐约见有滴血,已然一幅要死不活的模样。
欧阳大奇时,听得这凶恶财主对着众乡民张口道:“大伙儿都瞧瞧!这二人简直吃了熊心豹子胆,是他娘的活够啦!有道是逝者为大,这两个贼子,为着些许钱财,竟要掘我父亲老大人的坟墓,简直是天理难容!”这财主叫说时,底下围观民众早已咿咿呀呀地低议开了。
欧阳留心时,听得当中的一人道:“他两个也真是够胆的!谁不知他王元贵是村子里的一霸呢!”身旁人应道:“够胆是够胆,却是老天不佑他二人,瞧这被打的模样,怕是活不了的了!”又有旁侧人道:“他两个该着这遭苦的命!谁不知王家墓里边有值钱东西呢,偏偏就他两个敢去动!动了便动了,又偏偏被人给逮着了!”又听一人道:“头都垂下来都好一会了!地上又有不少血,也不知是活着的,还是死了?”身旁的附和道:“王家有钱有势,他二人被逮住,可是难活啦!”另一人低声道:“听说是昨夜四更被逮住了的,今早拉来这树下,吊着打了大半日。虽说掘人坟墓不是正路,但这么缚着抽打半日,也是可够可怜的了!”另一人低声道:“天底下的穷苦人不少,但若他二人这般胆大的却是不多!”又听得旁侧一人低声道:“王家有吃不尽的鸡鸭鱼肉,有穿不完的绫罗绸缎,却是苦了咱们穷人家,为着暖身饭饱,却要搭上性命了!”说完,叹了一声。众人“正是正是!”地低声应和。
这些低声议论的民众都是站身外边的,站身里边的因距王元贵近,自然不敢说三道四,他们只对着不知是死还是活的两人默默看着。又听财主王元贵指着二人叫骂道:“瞧瞧吧!胆敢动先父坟墓者,我王元贵必叫他求生不得求死不能!”王元贵这一句自然是要警告民众,他见民众胆怯之余,又有些愤懑面色,又改口道:“也休怀我姓王的心狠!自古道百善孝为先,如他俩这等令逝者不得安宁,生者不能尽孝的大胆贼人,便是打杀他十次百次,都不为过!”
其时当中一些民众亦信奉逝者为大及事死如事生之理,而尊孝先祖亦是人伦常情,故而王元贵这几句叫出时,倒有些许民众应声称是了。继而听知王元贵欲将二人处死无疑时,外围民众的不少人又怜悯起二人来了,道是他二人坟墓不曾掘开,宝贝丝毫不得,却白白搭了一条还不过三十的年轻性命,当真是不值的了。
欧阳沧浪默默站于人群身后,留心了半晌,自然晓得一些详情了。欧阳瞧那王元贵,大有一副为富不仁的样貌,又听知被缚的二人乃三十不到的年纪,因穷苦而走险路,颇有些不忍他二人就此受死。
欧阳沧浪盘算时,牵着马匹,悄悄退出人群,行至一无人僻静处。欧阳将马匹安置妥后,一个跃起,跃至了一株高大的绿杨树上,而后张目往四处眺望。望不片刻,即望见一条进里去的大巷之旁,亦是距驿道口的槐树四五十丈处,有一座门墙宽广的大宅院。欧阳沧浪心想,那必是王家的宅院,便趁左近无人,从屋顶瓦背间急地飞身而去了。
不片刻,欧阳于王家后院院墙外落身站定。欧阳留心倾听片刻,隐约听得院内有鸡鸭行动之声,有猪豚嚼食之声,又有马匹呼气之声,正巧不闻得有人声。欧阳便一个跃起,跃进了后院里边。欧阳本想,若遇着家丁时,或疾速将其点到,或自己飞身逃离,却不想进了院子里边,果然静悄悄的无一人影。欧阳心中宽缓时,瞧见这后院果真有猪圈,有马棚,随意扫了一眼,便抢步去找寻起柴房来。
欧阳绕过猪圈,行不十步,即瞧见了草料房与柴房。欧阳迈步抢上,趁左右无人时,又取出包袱中的火镰火石与火绒来,急地劈石取火。燃着火绒,出来微火后,欧阳便凑近那柴薪点燃了起来。又急点了易于起火的二三处柴薪后,欧阳便望院外溜身出来了。而后跃至了旁侧一处瓦背上避身观望。
果不片刻,火势大起,柴房里边已毕剥作响,又有不少灰烟蹿冒了出来。欧阳沧浪望见,已然不住欢喜,而后急地飞身撤离。欧阳悄身奔至村中驿道现身后,远远地望见王家后院上已浓烟滚滚,这前边槐树底下众人望见蹿出的浓烟,因一时不知哪家起火,便纷乱了。紧跟着有王家家丁来报说:是后院起火了!
王元贵一惊,跟着大怒,便急地命人去救火,留下看守盗墓者的两人后,王元贵本人亦跟了去看火势。其余乡民皆行了去闲看热闹。片刻后,欧阳趁着众人行去时,于草树藏身处,以手中内劲疾地弹出两个硬石子,将看守的两人打穴点倒。其时这两人全不留心昏晕的两个盗墓者,只仰首往王家宅院冒烟处不住观看,故而被欧阳轻易点倒。欧阳又急地蹿上,刷刷几剑,削断了那盗墓二人身上的绳索。欧阳还剑入鞘,而后抱起了二人,骑马奔去。
欧阳一口气奔了五六十里,到得了别处一个河岸边的大村庄里来,大红马驮他三人亦跑得十分疲乏了。欧阳估摸着不会有王家人追来时,才抱了二人下马来,跟着将二人扶起靠坐于一个村庄的入口上。欧阳急探二人鼻息脉搏,发觉二人一息尚存。此时已是未时,欧阳望见河水立面村庄之中,人烟颇为兴盛,又将二人安置好后,便过桥进了村寻觅菜羹吃食。寻了片刻,于一个稍宽裕的善民家中讨得了一满钵头的菜羹饭食归来。
将行到边时,欧阳沧浪见这二人已自醒转了。只是二人满身伤痛,又失了许多血,故而极是虚弱。欧阳沧浪见二人醒转,心中自然宽松了。二人见欧阳端着饭食望自己行来,方知救出自己的是眼前的男子,便要起身言谢。欧阳见二人满身血迹与伤痕,便急地止住了他们。而后欧阳将钵头饭菜递与了二人。却不想二人双手被绳索绑缚了许久,已然伤到筋骨,险些连一钵头的饭菜都端不起来。欧阳见状,替二人又端了一阵钵头饭碗,待他们一人手能承受时,才又去河边以荷叶盛来清水与二人喝下。
二人吃过一满钵头饭菜,饮了清水,又歇得几气后,渐渐回复了气力。欧阳问二人为何盗人坟墓,二人说他们是同胞兄弟,父母姐妹皆已病故,那姓王的财主曾经使诡计抢夺过他们家田地,故而痛恨于他,且那财主老父下葬时,随葬有一些金玉之类的器物,故而起了盗墓之心,只不想二人虽有胆,却不得老天眷顾,终究还是被小人瞧见并跑去王家告发了,以至遭此大难。
二人说到末了,痛恨王家之余,对欧阳沧浪的救命之恩却是万般的感激不尽。又问欧阳“恩公”姓甚名谁,何方人氏?欧阳出手救他二人乃是瞧见王家凶恶,他二人委实可怜,并非是要留下姓名,再者欧阳又是过路之人,便同二人道了无须挂记。末了,欧阳见二人衣衫已破烂不堪,便又使些铜钱去与二人买来了一二件衣裤更换。各样妥当时,已是未时末,欧阳料想二人已不能再回原来村庄,便牵马陪同二人又行了二程,傍晚时得到另一个孤村里来。三人当晚于村中一个猎户家落脚。
次日天明,这猎户经欧阳一番劝说,愿留下二人帮衬耕作打猎,暂时栖身。欧阳便又带了宝剑包袱,独自行去。临行时,猎户感于欧阳救人性命,又留下些散碎银两,便将自己放藏的一小坛绍兴老酒赠与了欧阳,备欧阳路上闲暇时,喝来解闷。欧阳欣然接受,而后上马,奔走上路。正是那,为着情痴走天涯,红日落处即是家。
三月廿八这日午后,雨水降落下来。而后一下不停,道路泥泞破烂,委实难行,欧阳到得当涂县下的一个乡镇,于一个小茶楼中,停留看雨。这日晨间乃是晴明天色,出行之人,不曾备得蓑衣雨帽等用物,故而雨水忽至时,欧阳沧浪见乡间道路上行走经过的那些脚夫、乡间小贩、本乡农人百姓,一个个都打湿了不少,欧阳幸是早几步到了茶铺中,不然亦是打湿了。
这场雨直落至夜间,欧阳因不十分赶急,便寻了一个落脚的小客栈,观望了大半日雨势,听闻了本乡镇的一些百姓风物。
三月廿九日晨起,夜间水雾消散,日光照耀下来。欧阳沧浪趁便包了点下酒的香熟肉块,便又望路启程了。午后,又到得一个坐于矮山之间的小村庄的路口中,路口两侧生得几株高大枫树。其时日光正盛,欧阳马匹站于路口凸起处,纳着树下阴凉时,随意往那村庄中田间地头望去。欧阳望眼之间,见那田畴间正有许多乡农在那里锄地耕作,或理水田或锄旱地,或犁土引水或种豆种菜,或引火烧荒或撒种入地。当中劳作者多为男女壮年,期间亦有些跟随的孩童老汉,于那左右玩耍歇息。欧阳观望一阵,只觉得日光正好,乡民殷勤,乡间平和。
欧阳兴致好时,不由下了马来,取出了前日猎户赠送的那小坛绍兴老酒及今早包裹的一二斤香熟肉食来,而后坐于树底地上,纳着树凉,吹着清风,一人不急不慢地吃喝起来。欧阳吃喝了大半个时辰,酒肉皆已入肚了。其时左右莺歌燕舞,蜂围蝶绕,山头上的杜鹃鸟一声声地叫得极是清脆。欧阳醉醺醺地望望日头,估摸着已近申,便又登上马背,摇摇晃晃地望着大路,轻歌快意而去。
三月三十日,未时,欧阳走马至丹阳郡下某乡镇。
这一处地方平坦,有田有地。欧阳瞧见前方道路的下边有五六块水田,那五六块水田小些的只有一亩,大些的二亩至三亩,有长有方,有些稍坐得高点,有些稍坐得低点。一条小溪当中淌过。田已整修干净,此时农人们正立在田中插秧。欧阳沧浪是个不识稼穑的公子哥,从未上过地下过田,自然不曾插过秧种过粟了。此时见了人,插秧忙着,便放慢了脚步细看。
欧阳记得数日前,他与唐玉宣路过这里时,这些整修好的水田灌满了水,青蛙嘎嘎嘎地成片鸣叫,两三个在埂上行走看水的农人,并无人来插秧。
欧阳沧浪细看这些插秧的村野农人,有男有女,有年少有老者,年少才十六七岁,年大的五六十岁。那年少的衣服得体些,但也都是葛麻缝制的粗布短衣,好些的上面没补丁,旧些的上面已有缝补过的痕迹;那五六十老者的衣服却多半破烂暗淡;男女老少,无一人身上出现有欧阳所惯穿所惯看的以绫罗绸缎缝制的衣服。年少者的怕晒,头上戴草帽或笠帽,也有不戴的,头发看着虽有黑亮颜色,但有些草草梳理或多日不曾梳洗。年老者多半不戴帽,头发在顶上盘成个髻,缚着粗布,再别根竹条或木条;头发稀疏暗淡,色如麻草。男女老少,无一人头上可见金属发冠或发簪之类饰物。
再看到他们脱在埂上的鞋子时,几乎都是稻草编成的草鞋,有些旁边还放有斗笠和蓑衣。那蓑衣或以稻草编成,或是棕榈树外面包着的棕皮编成;是农人们用来防雨天的。其中又有藤条竹条编制的篮子,依稀可看出里面放的是农人们作午饭的食物,想必也是些粗糙的饭食。
农人们十之八九面黄肌瘦,或者风吹日晒,手脚面皮上的肤色黝黑粗暗,吴越之地不少大城富都,即便是那里面的小富人家,跟眼前的乡野农人比起来,也是一个天上一个地下。
欧阳沧浪心中颇为感触,想着同是世上为人,境遇生活竟有如此大的差别。就说眼前手上脚上全是污泥,蓬头垢面,忙着插秧的少年,欧阳像他们这般年龄的时候衣饰整洁,平日里只习武练功,看书写字,哪是这般劳苦脏乱。这么一想后,欧阳才察觉到自己的“大好造化”,比之劳苦农人,当真不枉此生,也该知足而乐了。
想着这些,欧阳又看看农人们,好在他们人多有伴,说话闲谈,忘却他们身为山野农人的辛苦卑微。不过他们的说话欧阳听而不懂,想必说的都是他们小地方的语言。欧阳下了马来,随意与农人们攀谈一阵,便又策马离去了。
四月初二日,午时;欧阳沧浪行到当涂境下一乡镇。
这乡镇山较多,路面崎岖颠簸,但处处山清水绿,景致颇好;欧阳沧浪远远地看见二三里外依山傍水的几十户人家。又行进了半多里后,地势稍缓,六七个男女孩儿在道路两旁的山野放牛牧羊。欧阳看他们时,见一两个在呵牛赶羊,一两个在摘枝折叶编草帽,一两个在路边烧火烤红薯和豆子,一两个正四处找柴枝过来。众孩儿虽蓬头垢面,但忙这忙那,咿咿呀呀,自得其乐。
片刻,欧阳沧浪临近时,众孩儿见是个大生人,又骑着高头大马,先是吓了一跳,跟着羞羞怯怯,不敢做声。欧阳见孩儿们羞怯躲闪,便下了马来,微微作笑,张口同他们招呼,生怕唬到了他们。这乡野孩童放牛牧羊的情景,欧阳极是少见,觉着他们无忧无虑,山野玩耍,童趣欢乐,便想停下来多看他们几眼。无奈这些乡野孩儿少见生人,生性胆小,欧阳怕他们不能像先前那般开心得乐,看了几眼后,只得上马离开了。
酉时六刻,行了百多里路后,欧阳赶到另一个村子。
其时暮色沉沉,山林寂静,想再往前赶路,已是不能。天一黑,无火把灯笼,纵是坦途大道也寸步难行了。欧阳沧浪看到村头路上,一户人家单独坐落。